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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知道,关于韩非思想中“术”的部分,来自“术治”的创始人申不害;但或许,这更来自被申不害深深影响的韩国。
申不害画像
尽管对这二者,韩非都没多少善意。
韩非是王族,确切说,王族的弃儿。他渴望着用自己的学说使国家强大,“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数”“疾”“悲”,寥寥数字,足可看出那满腔孤愤;现实却是韩国从没重用过他,还很没种地将他推给了秦国,半是献祭,半是阴谋,这次出访也导致了韩非的死亡,若说秦王政是主犯,韩王与韩国至少是从犯。
教科书中最常见的韩非画像
岂止是对韩非,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个奇特的存在。它在列强中最弱也最没有存在感,就连出自这里的名人都是七国中最少的,数来数去,排得上号的只有三个:申不害,韩非,张良。看看他们,除了都是韩国人,还有哪点相似?
申不害,“术治”创始人;韩非,“厚黑学鼻祖”;张良,“谋圣”。
全是对阴谋颇有研究的人物。
结合韩国在历史上的表现,以及这三个人物的特质,不难推测出这个国家的表现:对外屡战屡败,内政一塌糊涂,主上昏聩腐朽,大臣结党倾轧,举国蝇营狗苟。身处这样一方腐朽天地,而且恰恰是最阴森狰狞的方寸之间,韩非耳濡目染的黑暗,必然超出绝大多数人想象力的极限,否则,他不会对这个世界有着那样寒彻入骨的绝望,不会对普通人所珍重的一切情感,直至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关怀,都那样地戒备和抗拒,不会说出“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这样的话。没有谁需要直面的人生能比他的还惨淡,也没有谁需要正视的鲜血能比他的还淋漓,他眼中的世界,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
而这一切,很可能都是申不害带来的。相韩十数年,该是他推行的“术治”,将韩国拖入了如今疯狂内耗的深渊。韩非有足够的理由看不上这位前辈,批评他“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故奸邪必多”“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佞丛生也”也很自然。吊诡的是,对申不害的术治,韩非却没有微词,更在书中记下他教韩昭侯“用术”的众多故事,将这些秘籍全盘纳入了自己的思想体系,而且发扬光大到了极致。
没说出来的就是:术治是好东西,只是使用者还没玩溜。
申不害,由此成为联结腐朽黑暗的韩国与愤世嫉俗的韩非之间的枢纽。申不害、韩国和韩非,三个点,构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怪圈。这个怪圈是由三条隐秘暗线联结起来的:申不害的学说造成了韩国的衰落,这学说被韩非继承,反过来又希望以此使韩国摆脱衰落的命运。其可怪也欤?
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没有用来寻找光明。
这种奇特的逻辑,也可适用于整个韩国,这从他们“存韩”的努力就可以看出。战国时期,韩国几乎只做出过两件影响天下格局的大事:一是为了“移祸”,把上党主动让给赵国,引发长平之战,结果自己也损失惨重;二是派水工郑国赴秦修渠行反间计,不想渠修好后,自己反而被第一个灭掉。两件事都遵循着相同的脉络:我们很弱,打不过秦国——我们还是智取好了——哎呦卧槽玩现了——我们被打得更弱了——我们还是智取好了……
至于这“存韩”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
九年,秦虏王安,尽入其地,为颍州郡。韩遂亡。
韩国的削弱乃至灭亡,本身就是对术治实践成果的最好验证,更是对韩非术治思想的一个隐喻: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那么,韩非本人一定是货真价实的阴谋家了?看上去似乎是的。
按流行宫斗剧的套路,韩非的人生本该遵循着这样的模式:黑暗的现实侮辱和伤害了他,为了自保也为了报复,韩非从此开始埋头苦练,洞彻人心幽微,最终修成一代阴谋大师,将整个宫廷乃至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就像那些傻白甜女猪脚最终华丽变身腹黑女王一样。
可见鬼的是,阴谋大师突然就死了,死在了自己去搞反间的敌国监狱里。
对于这个猝不及防的结局,少不更事时,我曾给出过一些自认为合理的解释:也许韩非之死另有隐情,也许他就是故意想死,以此让韩王知道自己为存韩所作的努力,让秦王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帝王师,还可以向天下昭告弱秦计划是多么愚蠢,从而让韩人幡然醒悟,激起他们的抗秦斗志……总之,韩非多半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甚至不惜让自己也成为棋局中的弃子。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我才觉得,自己怕是根本就想多了。
终韩非一生,你也没怎么见他和谁斗过,又斗过了谁,他唯一一次出手——出口,也以失败告终:在《战国策》中,他指责姚贾中饱私囊,但姚贾很轻易就为自己洗刷了干系。同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韩非实施过自己写下的无数阴谋中的哪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