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圣叹原有一个富贵吉祥的名字:金采。这种名字大多出身破落户,传递父母朴素卑微的祈望。苏州吴县的孤贫少年金采,凑了因缘,读了私塾,自此便靠着才情横行乡里。这与同龄人张岱尽逞富贵纨绔横向乡里又不同。穷小子金采敲锣打鼓地说,自古至今,止我一人是大材!生气吧?但你就是斗不过。
譬如,他在街头闲荡,有老头出上联: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金采对曰:少老头,坐躺椅,由冬至夏读春秋。
金采十八岁乡试,试题是“西子来矣”,大约是依据“西施入吴”之史实写篇八股言论。小金写道:开东城,西子不来;开南城,西子不来;开北城,西子不来;开西城,则西子来矣,西子来矣!
这种不着调的文章,他后来还写过不少。譬如,穷山空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曰: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小金子这么戏耍着到了中年,赶上明清鼎革,江山易主,便绝意仕进,坐馆收徒。他先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字人瑞,号圣叹。别人出一声,是叹圣;我发一言,则是圣叹。随后,他又重整旧屋,名曰“贯华堂”。学周古今,贯通华夏,正是“止我一人是大材”的同义词。
贯华堂开张后,几无书声朗朗,因为就他一个人在讲。清人廖燕在《金圣叹先生传》中记述说,老金设高座,自居其上,声若洪钟,顾盼伟然。凡一切经史子集、佛道内外之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旧闻,老金张口便来,“纵横颠倒,一以贯之”。学生也没什么好问的,老金讲后,“毫无剩义”。
及至课间,求学者才敢上来完成一件事:叹圣。“攒眉浩叹,叹未曾有”。而“先生则抚掌自豪”,对顶礼膜拜之四众,“不顾也。”此等自怜自傲,绝不限于贯华堂内。老金经常外出砸场子,“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你那点学问,还好意思出来混?
除了讲学和砸场子,金圣叹最爱三件事:饮酒、扶乩(jī)、评书。
老金所好,首要是饮酒。消磨傲骨惟长揖,洗发雄心在半酣。金圣叹一生独立、完整的著述不多,流布最广者,当是他所列举的人生三十三件痛快事,其中有四件与饮酒相关。兹举二例:
其一:久别十年之老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来不及问一句船来陆来,也顾不得引其坐床坐榻,而是急吼吼地返回屋中,一脸贱兮兮地问老婆: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老婆慨然拔下金簪,换三日酒去——不亦快哉!
其二: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忽然旁边有一解意童子说:大哥,我们酒后放炮啊!便取大纸炮十余枚,点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在世人的眼中,老金是半疯半魔、半人半神的角色,他所好的第二件事是扶乩。这是一项传袭千年的巫术,今日犹存的“笔仙”乃其变种。扶乩道具简单,机理却神乎其神:丁字木架或笔架,中悬锥笔,下有沙盘,再以倒扣的簸箕等物覆其上;术士虔敬祝祷,及至神鬼附身,锥笔便在沙盘写下原曲和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