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曹云金这个名字，让一个在家门口择菜的中年阿姨把一根青菜直接掼到地上：“不顾师父养育之恩，翅膀硬了就要飞，这不叫欺师灭祖，什么叫欺师灭祖！”
村子在消失，信仰却在延续。早已离开天津的虞妃言记得，外公一直是家里唯一有发言权和否决权的人。小时候她在外公家长大，光是道德经就抄过三本，还有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做错事情就要抄，一手好书法就是童年时期练成的。除了抄写，还要罚跪，打碎外公的鼻烟壶，出去玩儿不打招呼，胡乱接受别人的礼物，统统都是惩罚的理由。
嫁到四川的母亲，把这套家长制度带到了新家。虞妃言今年25岁，在家里，最大的规矩就是这个孝字：对长辈一定要说您；饭桌上长辈一定要坐在上首位置，长辈不动筷子，小辈一定不能动；春节要下跪拜年，父母生辰、自己过生日，都一定要给长辈磕头。
虞妃言曾听外公讲起他的童年。外公有一段短暂的学艺生涯，做过一名老师父的儿徒。6岁求师，在师父家做的活计与曹云金没什么不同，扫地，喂狗，洗衣服，10岁就学会了做饭，吃了不少苦，还被师父整整压制了一年。对这些，外公从来没有一丝怨言。那一代人，格外尊重古训，并将其奉为立身之本。后来，外公听别人讲起曹云金小时候学艺的故事，格外欣慰，说他能吃苦，将来一定是个能得到师父真传的好孩子。外公去世了，郭曹师徒转眼分崩离析。虞妃言说：“外公当年看走了眼！”
沈继云对女儿也严格，但现在她从不舍得管教外孙，即使他把妈妈送来的iPhone手机摔碎了—那是家里不多的几件值钱东西之一。她无比留恋，甚至是依赖和外孙相处的幸福时光。闲下来的时候，她时常念叨，女儿小时候最听她的话，后来考上中专，去市里上班了。唯一的外孙大壮子明年就要上学，肯定会跟他妈妈去市里，到时，这个家又空了。
留给她的将只剩下回忆。
“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每每都要面临抉择。我要的，和别人是不一样的。”17岁的曹云金离开家乡，放弃升学，带着不能再简单的行李去北京拜师，师从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郭德纲，从此渐渐春风得意。在回忆录《金声金事》中，他自豪地描述少年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倔强”、“不向世俗低头”、“特别有主心骨儿”。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作了一个新的选择。
曹云金的成长地王顶堤迎水里居民区，位于天津南开区的繁华闹市。他的母校新星小学校门口的保安闲谈间说起这件事直摇头：“把师父的隐私给抖搂出来，这事儿干得挺不地道的，咱不护着他。”
母校没给曹云金留下多少愉快的回忆。童年的曹云金不是个好学生，他调皮捣蛋，爱跟人较劲，人家不爱听什么他就说什么，经常得罪老师。那时他在学校表演节目，把自己捧得挺红。最常见的“节目”是这样的：老师大吼一声，曹云金出去！他一声不吭就出去了，在外边罚站整整一节课。
20年过去了，曹云金没想到，师父也给他来了这么一出：扣上欺师灭祖的帽子，夺回艺名，逐出师门。这一次，他没有“一声不吭”。
曹云金发出长文的当晚，多年好友、相声演员任一夫给他发了条微信：“阳关道，独木桥，走到最后才知道路在哪里……保重。”
闯出去就是阳关道。任一夫知道，无论多凶险，朋友已是孤注一掷。他也知道，在门户森严、命脉被一纸神圣家谱掌控的相声界，郭德纲要夺了曹云金的“云”字，几乎等于断了他的前路，他不得不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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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德纲和于谦在舞台上演出。图 尹夕远
“今有任一夫系天津市人，时年二十九岁，自愿投在马树春先生门下为徒，学演相声，巳丑年三月十五日在师父驾前叩拜入门，后倘有负心，无所为凭，特立关书永久存照。”这是任一夫向《博客天下》记者郑重展示的拜师契约书，宣楷墨笔，笔笔庄严。若是倒退几十年，这方红布还得加上几行字：“死路生理，天灾人祸，车轧马踏，投河觅井，悬梁自尽，各听天命，与师无涉。”——那是一纸真正的卖身契，任劳任怨，随便师父驱使，打死不恨。
“历史”并不遥远。相声演员在回忆文章里记述，有次父亲和师父刘宝瑞一起检查他功课，他背着背着就忘了台词。炕上躺着抽大烟的刘宝瑞抬起一脚，把李伯祥从炕边踢到门口。李伯祥的父亲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对李伯祥说：这是你刘宝瑞大爷赏你饭吃。
对曹云金长信所述的种种待遇，“从经验看基本属实。”几乎所有受访者都这样告诉《博客天下》。但他们也认为，按照传统师门的评价标准，郭德纲对曹云金做的其实并不过分。“师父永远是对的，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这是祖宗沿袭下来的“规矩”，出了事，曹云金委屈，郭德纲也委屈。
早年的相声师徒，就是一群没有社会地位的苦难兄弟凑在一起抱团取暖，由此逐渐形成一种朴实的谋生之道：你不行，我教你，你行了，你来养我。后来，拜师入门的规矩演变成一套复杂的礼仪体系，甚至成了入界门槛。
“如果一个人没拜师，没入家谱，无论实力多强，他可以说自己是明星、是演员，但绝不能说自己是相声演员。许多‘相声’演员，一辈子就是在跟这个名分较劲。”
任一夫说。
曾经有个笑话，说有位老领导去天桥剧场后台看望一位90多岁的老相声艺人，领导走后，老艺人问：刚才来看我这人，是谁的徒弟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