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前期的集序,多记载文集之卷数,但对具体篇章分类情况没有说明。如吕才《东皋子后序》、杨炯《王勃集序》、卢藏用《故陈子昂集序》、韩休《苏颋集序》等都是如此[15]。今见有明确文体分类信息的记载,始于代宗时期,也就是“状”作为公文之一已经获得明确之后。
杨极文集编于唐代宗永泰二年(766),李华《杨骑曹集序》称:“捧君之集十卷,诗、赋、赞、序、颂、记、策,凡一百七十五篇。”[16]杨极文集中既无表、也无状。更加普遍且与本文研究更为相关的,是唐人集序中所体现的文集有“表”而无“状”之情况。
约在代宗广德元年(763),独孤及应萧立长兄之邀,为萧立文集作序:
抆血散帙,缉其遗札,得诗、赋、赞、论、表、启、序、颂、铭、诔、志、记凡若干篇,编为五卷,以为集录。[17]
肃宗上元二年(761),玄宗朝中书舍人,“掌诰八年”的孙逖去世,后人编文集二十卷[18],代宗永泰元年(765),颜真卿为孙逖文集作序:
公凡所著诗、歌、赋、序、策问、赞、碑、志、表、疏、制诰不可胜纪,遭二朝之乱,多有散落。子宿、绛、成等,夙奉过庭之训,咸以文章知名,同时台省乃编次公文集为二十卷,列之于左。[19]
开唐古文运动先河的李华,去世于代宗大历元年(766),不久以后,其子李羔为李华编撰文集。独孤及《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云:
自监察御史已后所作颂、赋、诗、歌、碑、表、叙、论、志、记、赞、祭,凡一百四十三篇。公长子羔,字宗绪。编为二十卷,号中集。[20]
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崔日用去世于玄宗开元十年(722),五十年之后,其孙崔儒请崔祐甫为编撰完成的崔日用文集作序,序称:
公薨五十载,嗣孙起居舍人〔崔〕儒以文事主,便蕃禁闼,追怀前烈,思有以发扬垂裕,奉昭公之文集以请焉,伏览碑、颂、志、论、章、表、赞、序凡五十余首,诗几三百篇。[21]
权德舆曾为其曾叔祖权若讷编辑文集,作于大历十四年(779)或建中元年(780)的集序称:
其余表、笺、启、铭、赞、序、述,合而类之,列为十卷。[22]
德宗贞元五年(789)三月,宰相李泌去世,梁肃死于贞元九年(793),梁肃所撰李泌文集序当在这几年间,序称:
凡诗三百篇,志、表、记、赞、序、议、述又百有二十,其五十篇缺,独著其目云。[23]
以上诸例可见,直至德宗贞元年间,在唐人集序所反映的唐文分类体系中,作为上行文书的“表”十分常见,而“状”仍然没有出现。作为补充,还可以参考权德舆所撰崔元翰集序,是以罗列篇目的方式体现了当时文体分类状况。尚书比部郎中崔元翰贞元十一年(795)去世,其子整理崔元翰遗作,约三年后请权德舆为之作序。权序云:
其文若干篇,闳茂博厚,菁华缜密,足以希前古而耸后学。记循吏政事,则《房柏卿碣》《孙信州颂》;叙守臣勋烈,则《黎阳城碑》《刘幽求神道碑》;表宗工贤人兆域,则李太师、梁郎中志文;撰门中德善,则贞文、孝文志碣二铭;摅志气以申感慨,则与李都统及二从事书;纂桑门心法,则《大觉禅师碑》;推人情以陈圣德,则《请复尊号表》;铺陈理道,则有制策;藻润王度,则有诏诰。向所叙《诗》《书》《说命》《駉颂》而下,君皆索其粹精,故能度越伦类,有盛名于代。其他诗、赋、赞、论、铭、诔、序、记等,合为三十卷。[24]
权德舆罗列的具体篇章之文体与“其他诗赋”等类别并不重复,按顺序包括碣、颂、碑、志、表、制策、诏诰、诗、赋、赞、论、铭、诔、序、记等。可见,崔元翰文集同样是有“表”而无“状”。
在唐人撰写的集序中,目前所见最早将“状”这一文体单独开列的,是宪宗元和二年(806),亦即德宗朝宰相陆贽去世后的第二年,权德舆为陆贽文集所撰序文:“公之文集,有诗、文、赋;集表、状为《别集》十五卷”[25]。虽然此《别集》南宋已佚[26],但是集序明确记录十五卷中包括表和状两类。
长庆四年(824),元稹为白居易集作序:“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以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赋、赞、箴、戒之类长于当,碑、记、叙事、制诰长于实,启、表、奏状长于直,书、檄、词策、剖判长于尽。总而言之,不亦多乎哉。”[27]从“赋、赞、箴、戒”开始,元稹以若干文体作为一类加以评价,由此可知,在“启、表、奏状长于直”的叙述中,“奏状”是单独作为一种文体的。这一点也可以得到金泽文库本《白氏文集》卷四一卷目“奏状一”的支持。金泽文库本《白氏文集》被认为是最接近唐本原貌的古抄本[28]。
元稹为白集作序同年,李汉为韩愈集作序,《昌黎先生集序》称“长庆四年(824)冬,先生殁。门人陇西李汉辱知最厚且亲,遂收拾遗文,无所失坠。得赋四,古诗二百一十,联句十一,律诗一百六十,杂著六十五,书、启、序九十六,哀词、祭文三十九,碑、志七十六,笔砚鳄鱼文三,表、状五十二,总七百,并目录合为四十一卷,目为《昌黎先生集》,传于代”[29]。其中“表、状五十二”的表述,也清晰表明了表和状的分立。
以上三例可见,宪宗、穆宗之后,在唐人集序中,出现了作为单独文体的“状”。若再往后看,唐末僖宗中和六年(886)崔致远《〈桂苑笔耕〉序》“其诗、赋、及表、状等集二十八卷随状奉进”的表述分类清晰[30],也与《桂苑笔耕集》卷二“表十首”、卷三“状十首”等卷目吻合。当然,从卷目讨论文体分类的角度,还有几个容易引起质疑的例子需要加以辨析。
一是《张说集》。四库本张说《张燕公集》有卷目,其中卷十五卷目是“疏、状、对策、批答”。“状”是单独列出的。不过,据四库提要,“今旁加搜辑……原集目次错互者,亦诠次更定,仍厘为二十五卷”[31]。也就是说四库本卷目,为清人所改,不足为据。朱玉麒先生认为,《张说之文集》“椒花吟舫本的出现,不仅使朱筠曾藏宋本《张说之文集》三十卷本的真实性得到了证实,同时也在宋刻失散的情况下,为我们保存了《张说之文集》惟一接近宋本原貌的古本珍品”[32]。陈尚君先生认为《张说之文集》的这个版本保存了唐代其文集最初结集时的面貌,没有经过后人的改窜[33]。作为接近原貌的版本,椒花吟舫本《张说之文集》卷一五、卷二四、卷二七为“表”,并没有“状”的卷目。文集中唯一一篇以“状”命名的文章《论神兵军大总管功状》收入卷三○《杂著》当中[34]。
二是《张九龄集》。《四部丛刊》本以及日本东洋文化研究所藏《唐丞相曲江张先生文集》均有卷目,卷一三“表、状”,卷一四与卷一五均为“状并御批”。万曼先生早已指出,“《张九龄集》久已失传,今本均来自于明丘浚序之辑本”[35]。因此,《张九龄集》中以“状”作为卷目,亦非唐集原貌,当为后人所加。与之情况类似的还有《宋之问集》,其卷七之卷目是“表状”,但《宋之问集》宋已无存,今本是明代以后重辑编纂的[36]。
三是《王维集》。目前保留宋本有二,一是日本静嘉堂文库藏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一是国家图书馆藏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前者卷七的卷目为“表状露布共二十首”,后者卷三的卷目为“表状”,卷内均收“状”三篇。二宋本孰先孰后,目前尚有争论,二者都无法准确体现唐集编撰时的面貌。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并非每卷都有卷目,有卷目的,卷目之后便是本卷第一首诗或文。别集有卷前目录是写本时代卷轴装的特征[37],建昌本没有卷前目录,或是刻本时代册页装修改的结果。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共十卷,卷一为赋歌诗赞,卷二、卷三为文,卷四至卷六是诗,卷七、卷八为碑,卷九、卷十又是诗。这样诗文混编的编排方式,与代宗时王缙《进王摩诘文集表》“诗笔共成十卷”的叙述中所体现先诗后文的文集结构有差异,而“先诗后文”的体例,也正是唐人文集编排的惯例[38]。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此集编次尤无伦”的批评[39],就是针对《王摩诘文集》这种不合唐集旧貌的编排方式,蜀刻本也因此被认为是一个改编本[40]。
四是《杜甫集》。宋二王本《杜工部集》有卷目,其卷二〇之卷目为“策问文状表碑志十四首”,包括《为遗补荐岑参状》等状三首。其实,宋二王本《杜工部集》也难以反映《杜工部集》的唐代面貌。首先,《旧唐书·杜甫传》、《新唐书·艺文志四》均记载杜甫文集六十卷,可惜这个六十卷本至中唐便已散佚,学者认为能够反映唐集旧貌的是唐人樊晃所编六卷本《杜甫小集》[41]。樊晃主要生活在唐玄宗至代宗时,他虽然知道有六十卷本杜甫集,但却已无法见到了[42]。其次,在北宋二王本之前,苏舜钦曾编纂《杜子美别集》,其《题杜子美别集后》云:“杜甫本传云‘有集六十卷’,今所存者才二十卷,又未经学者编辑,古律错乱,前后不伦。”[43]王洙编纂《杜工部集》时也谈到“甫集初六十卷,今秘府旧藏、通人家所有称大小集者,皆亡逸之余,人自编摭,非当时第次矣”[44]。由此可知,宋二王本《杜工部集》也不能反映唐集原貌。单就二王本卷目而言,有学者提出其卷目存在再次整理甚至据当时正文重新编成的可能[45]。
综上,我们认为,若从唐人集序的角度考察唐人文集初编时文体分类的样貌,是在唐宪宗、穆宗以后,“状”才成为独立的文体而在唐人文集文体分类中得以呈现的。
作为公文的“状”在唐前期出现,并在玄宗开元后期的唐代公文体系中得以明确。不过, “状”作为一类文体在文集中获得独立标明,却是到了七、八十年以后的宪宗、穆宗时期。大致在这一时间范围内,文集中表、状名称混淆的现象依然比较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