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02年冬,我读到《纽约琐记》,书中处处谈到“时差”、“误读”、“文化错位”,这些词谁都知道,但有几人的剖析如此鞭辟入里,使问题纷纷脱落。我恍然省悟,过去敏感于外乡与城市、地方与中心的“时差”,却不知“文化错位”与“误读”相涉相连的诸多问题。此后我所面对的信息,纷扰依旧,既当领悟了时差与错位,也就有了面对绘画和前卫艺术的新态度,这种态度的归根结底,是如何自处。
又过了四年,终于和陈丹青说话了。有一次他说,将来要写本《次要的作品》。我一听,岂非另一份美术史?!问他几时开写,陈丹青说不知道。交往久了,我发现他说的是实话:他真的不知道——终于,陈丹青接了理想国的视频节目,一场接一场,给大家聊起绘画来,节目的名称据说是梁文道起的,叫做《局部》。
《局部》节目海报
《局部》的讲述,陈丹青每期都事先写成稿子,而我也有幸提前读到。他这样子公开谈绘画,在我记忆中,是第三次吧,和自述西藏组画相隔三十四年,和《回顾展的回顾》隔了十八年,其间的文风,随之一变又变:早年的创作谈,恳切,接地气,多少还是出于中国大陆的本土性;中年写成《回顾展的回顾》,始有海水的透明与回波,虽则思辨百转,而又寸步不离画事;到了这次的《局部》,更像是谈天,处处闲笔,题外则大有深意,看着远兜远转,其实是圈地运动,又像画棋盘,格子分得越多,棋子越多,节目中有看不完的细节和话题。每次读他发来的讲稿,我都喜出望外,好比准备参观私家小后院,结果来到大观园。
陈丹青有好多双眼睛,他看绘画,同时东张西望,看见众多“景别”,就像他钟爱的卡帕齐奥,服从于“观看的意志”,景别延伸到电影、文学,乃至观看本身,引出绘画的个人史观与面对绘画的态度。这至关重要,相当于绘画的“宇宙观”与“世界观”。而热爱绘画,选择绘画,则好比是画家的“人生观”。
画家看画,本能要比较,古今中外比一比,得出私人的见解。《局部》处处对照,而陈丹青总能找到适度的表达。他的谈画,起于观看,从直觉与观想展开,而能加以理知的约束,在慎重与放言之间取得平衡,因为他不预设立场的观看其实得益于多重立场:中国与他者;在体贴入微的感受中有大的角度:以古观今,以今观古,以古观古,以今观今。
他写自己脑袋贴在展柜玻璃上,像个傻子,呆看《千里江山图》,谈到王希孟的十八岁,联想委拉斯凯兹的十八岁,还想起唱诗班的童声、画坊里的学徒,甚至被杀头前谈笑吃喝不知死的太平天国少年头领……然后一步步谈出古代成人和孩子的关系。我读完,想起不擅考试的阿波,念及自己荒废的青春,竟起伤感。
千里江山图(局部)
他借女画家瓦拉东拨弄女权主义话头,既指出绘画的非女权,又从野性的创造力忽然拉到瓦拉东的“家庭妇女性”;说起民国女画家,他甚至坦言羡慕女性:
说真的,当我佩服一个女艺术家,有时恨不得变成女子,为什么呢,因为有种念头、气质,唯女子才有。
《局部》的闲谈,看得出陈丹青确实尽可能为广泛的听众群所讲,但每集的话题,话题的内涵,他不降格,而且很严肃。第四集《初习的作品》,完全是写给画家看的,且留着话头,隔开《巴黎的青年》那集,又接续前篇,层层推进,展开更内行的视野:《谁养艺术家》、《绘画的放纵》、《非正式魅力》,看似小话题,其实指向欧洲绘画的大变局,从艺术家自主后的被动,到绘画放纵后的急速演变,这后面,是绘画的光荣时代已悄然落幕—最后两集,忽然拉回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雕刻,再请出“终结绘画”的“嘉宾”杜尚先生,戛然结束了他与观众相偕的“绘画之旅”。前后总共十六讲,各篇独立,时而回应前篇,时而新起话头。东拉西扯之际,有意无意之间,隐然有了整体的布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