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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0-12 09:18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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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给你爷爷也供养一棵?郝珊问。

阿虫以前也想过,供养一棵树,让一个人的生命发生某种意义的转移,似乎是一种挣脱衰老的不错尝试。不过爷爷现在行动不便,供养一棵树他也不能看到,更别说照料,感觉上会比较疏离。

郝珊想想也是,阿虫的爷爷自从上次摔了一跤之后,腿脚也不如以前灵便了。

明天我去找捕云袋和风斗车,胖子跟我说当年那些东西如今有可能还在失物招领所。阿虫说。

一定要去找那个吗?郝珊看着阿虫。

阿虫明白她的意思。捕云,截留云气,气体,诸如此类,从前不是难事,现在就更不是难事了。环保工作者会定期检查某一区域的云层、大气。从采集到保存,都有了十分先进的设备:各式各样的气云采集器,各不相同的体积、耗电量、结构值。各种容量的铝箔复合膜气体采样袋、聚氟乙烯膜采样袋。硬质的采样盒、采样泵,也不用买,到哪里去租用一下,甚至直接购买上佳的云气,不就可以了吗?何必淘神费力,去找那些旧家什?

是啊是啊。阿虫漫应着,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顽石一般。

郝珊一时不再说话,若有所思。风依然从月湖上吹来,夜色更加深沉。

第二天午饭后阿虫坐着轻轨来到市郊,窗外的树木开始繁茂,行人减少,楼房却是崭新漂亮。路边各种欧式小花园,以及一些农家乐,店主坐在门口晒太阳。柏油路宽敞但没有车辆,人行道上到处是土堆,等待栽种树木的坑洞一个挨着一个。

市失物招领所在一个建设中的小区里,玻璃幕墙,两层楼,门口还有花篮,看上去像是新开张的商店。自动门敏捷地打开,欢迎阿虫的到来。前台穿着阿虫不认识的新款制服,微笑着询问来意。阿虫说明是来找包子铺曾经的器具,接着填写了一张非常正式的表格,签字,复印证件。

刚开始运行没多久,一切都还在摸索中。前台微笑着向阿虫解释。

做完这个流程,另有一个引导员从楼上下来,引领阿虫绕到楼的后面。原来,后面是一个大院子,堆放着一些建筑材料,角落里一个老人正看着他的狗在沙堆上拉屎。引导员带着阿虫绕过防御工事一样的石材堆,来到一座旧旧的房子前面。门上被附近的居民贴上了标语,好像是抗议之类的事情,引导员没等阿虫看完就推开了门,里面是黑洞洞的地下室通道。

附近居民和新来开发商的拆迁纠纷,与我们无关。引导员好像为了防止阿虫多生枝节,先解释了一下标语。

阿虫走进房门,准备等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的隧道。引导员“啪”地一声打开了电闸,隧道里亮堂堂的,无数个灯管整流开始嗡嗡地工作,好像乐团里新的声部开始第一次排练,小心地试探一下音准,随后就收放自如地流淌起来。引导员一边关上门,一边指引阿虫下坡。地面是水泥的,不过仔细看不难发现经过了精心的打磨,并不是从前那种防空洞的建造样式。墙面似乎为了防潮铺了类似油毡之类的东西,整洁适意。洞里的空气只是有些凉,并不闷,感觉应该有空调系统换气。引导员的脚步声在前面好像比想像中要小很多,阿虫赶紧跟上。

通过了一段向下的狭长隧道,阿虫和引导员来到第二扇门前。门并没有锁上,而是虚掩着。引导员好像意识到自己上次忘了关门,作势要把门关上,然后又回过神来把门拉开一点让阿虫进去。阿虫谨慎地跨进门里。

门里是一个大大的房间,没有开灯,但是空气温暖湿润。阿虫的鼻子对于湿润的空气尤其敏感,鼻腔里马上就开起了讨论会似的活跃起来。一种说不清的亲切感慢慢从脚趾升到头顶,眼睛也慢慢开始适应里面的黑暗,但阿虫还是在等引导员开灯。

对不住,里面的灯最近坏了。引导员一边说一边递给阿虫一个冰凉铁棍。

是手电筒。

橙黄的光线射出,空气中好像有烟雾。光线向前,两侧原来都是高高的架子,上面整齐堆放着纸箱,大概是分类存放了各种失物。

引导员好像为了检查空气质量似的把手电筒的光柱在空中乱晃,阿虫只好将自己的手电筒笔直地照向前方好看清脚下的路,乖乖跟在引导员的后面。等到引导员在一排架子前站定,阿虫才从那令人有些晕眩的光柱中缓过来。

就是这一排架子上,你自己找找,看有没有你的东西。引导员说完就站到架子旁,好像一个完成了自己演奏任务的定音鼓手,身体松弛,意志专注。阿虫道了一声谢就钻进了架子之间的过道。

过道两侧的架子以遗失地点作为大类,遗失年代作为小类,最后标注以物品名称。比如,解放路美之美理发店,1975年,运动鞋(右脚)。看上去像一个完整的艺术品标签:《在阿尔勒的卧室》,1888年,梵高。嗯,阿虫对这样的标注感到满意,所有在时间里遗失的物品都被珍而重之地存放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它们曾经受到的待遇更好,更不用说比垃圾站里的同伴要好,就像一些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孤儿一样。

阿虫顺着自己熟悉的街道区域一路看过去:巨柳路、月湖路、南石街、墙缝儿小学……很多名字如今都已经变了,比如柳荫大道、翔凤小学。万一那些不清楚原先地名的人来找东西,大概会找不到吧?阿虫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来找旧东西的人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吧,我们自己也是旧人,甚至可以被准确地安放在这里的某个纸箱里,比如:大泽寺街包子店,1983年,阿虫(男童)。

阿虫想像自己蜷缩在这里的某个箱子里,用手摇了摇,里面似乎被包裹得很好,完全不见响动,如羊水之中的胎儿。或许它们一直待在这儿是最好的,阿虫心想,这里与其说是一个监牢,不如说是一个庇护地,一旦离开了这里,如果再次遗失,恐怕就不一定能回来了,至少会以完全不同的标签回来:北郊垃圾场,2015,瓷器娃娃(头部)。阿虫身上突然起了激灵,感受到了裹挟着泥沙的时间之流,寒冷粗砺,不断地把自己磨蚀成新的形状,没有任何特征能够一直存留。标签:时间之流,世界末日,阿虫(待考)。

远处传来引导员指甲敲击架子的轻响,响声精确而克制地沿着架子传来,好像在提醒阿虫不要花太多时间去观赏这里无关的藏品,赶紧寻找自己的失物。阿虫从温暖而湿润的空气中回缓过来,这里的时间之流毫无疑问是最慢的。不管怎样还是要找到你们。阿虫下定决心,开始寻找包子铺的标签……

引导员将大门锁上的时候,阿虫发现自己不经意把手电筒也带了出来,引导员将手电筒随手放在门后,锁上了门。门上的标语露出来,“天理不容;寸土不让。睡狮已经醒来。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坚持;坚持;胜利永远属于勇敢善良的刘庄村民!!!”阿虫好像刚刚看了一场电影,结尾还有无厘头的花絮:在阳光下醒来,刘庄,2015,村民(暴躁使用分号)。

坐上回城的轻轨,车厢里多是来这儿学完车回家的人们,三三两两,阿虫坐在他的纸板箱上,前台的姑娘用胶带加固了一下,标签也撕掉了,变成一个普通的纸箱,没人知道它出生在失物招领所的地下储藏室。再次路过欧式小花园、农家乐,店主和店员们在门口给筷子套上纸袋,人行道上还是挖开的土堆,等待栽种树木的坑洞一个挨着一个。窗外的树木开始稀疏,行人开始密集,楼房开始变得老旧,天黑下来,路灯亮起来,琥珀色,车门打开,人潮涌动,阿虫抱着大纸箱被人潮推出车站,挤挤挨挨,回到了家。这一趟,收获并不完满:只寻回了捕云袋,还缺一个风斗车。

郝珊在沙发上睡着了,客厅桌上摆着阿姨做的几个菜,莲藕排骨汤一大盆,凉拌木耳,小半碗番茄鸡蛋,剁成小块的卤鸭,还有一条蒸鲈鱼,应该是郝珊自己做的。阿虫轻手轻脚进厨房,盛一碗饭,微波炉里转两分钟,叮地一声,害怕吵醒郝珊,去夹了一点菜,就着在厨房吃完,又轻手轻脚去了书房。

箱子里的捕云袋已经检查过了,阿虫开始联系会做木风斗的工匠,一边在网上查阅最近一段时间的天气情况,此外还有路线的确认。爷爷当年捕云的那片山谷现在成了国家森林公园,不过内部变化应该不大,网上评价大多是空气清新但交通不便、游客步道还在建设中、行走不便之类的。看样子游客不会太多,应该没人打扰。阿虫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户外鞋,已经很久没穿了,在鞋柜里待了一年多,鞋底还有上次出门沾上的泥土,遥远地区的泥土,已经干结,成了鞋的一部分,或者暂时成了鞋的一部分。

等这次穿完回来一并刷干净。阿虫寻思着把鞋放到客厅门边。小时候和爷爷去捕云,在山上都是光着脚,脚底磨出厚厚的茧,隔着茧接触粗糙干燥的卵石,会沾上石粉;若是踩到松软湿润的泥土,泥土会像海绵蛋糕一样陷下去;如果是柔嫩服帖的草茎,则会渗出湿气和汁水。现在,那些茧子,或者,带着茧子的阿虫,都去了哪儿呢?阿虫坐在小板凳上脱下鞋,掰起自己的左脚板观察,已经没有了,没那么厚的茧了,那种纹理清晰的硬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大概是高中开始去市里读书的时候,每天穿着球鞋,坐在教室上课,偶尔跑步,爷爷依然在山里捕云,父母在市区卖包子。

在干什么呢?郝珊醒来,揉揉眼睛,拢拢头发,看见阿虫正仔细用手指甲掐脚底的茧。

搓脚泥,忙着呢。阿虫抬头看看郝珊,窗外发光的城市映照着她的剪影,剪影中五官朦胧。

东西找到了没?

嗯,找到了,找到了一半儿,还缺一个风斗车。

那怎么办?

我正在联系木工,打算请人做一个。顺利的话,两周以后就可以进山了……你去吗?

当然了,这还用问。

郝珊伸手拧亮台灯,五官开始清晰起来:精致,月影下的山峦。这张脸和阿虫初见那会儿已然不同。那时他们同在大学的电视台,他扛着摄像机,透过镜头看着她做着各种采访和主持:正午闷热的教学楼、秋天金色的花园、傍晚人来人往的广场、节日半价的小卖部、闲置空旷的社团活动室……背景不断变换,好像还是不久前的事情,花朵就是这样不经意地盛开。可是已经盛开的花,还是不是原先那一朵呢?

郝珊见阿虫不言语,起身去洗澡。

卫生间传来水声,阿虫拍拍双手,起身从冰箱里拿出菠萝汁和朗姆酒,又剪了几片薄荷,随便调了一杯,加上冰,坐在阳台上一边喝一边出神。楼下看不见的街道不时有车辆经过,移动的灯光映在天花板上如日升月落周而复始。随手拿起菠萝汁的纸盒看一看,才发现明天就要过保质期了,不禁庆幸。

但是转念一想,这菠萝汁一过午夜十二点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咯?值得怀疑。哪有突然过期的菠萝汁嘛,它只是在冰箱里一天天度过它的保质期,每一天都在变成不同的东西:离保质期结束还有三天的菠萝汁、离保质期结束还有两天的菠萝汁、离保质期结束还有一天的菠萝汁、虽然过了保质期一天但味道依然不错的菠萝汁……过期一个月被扔进垃圾箱的菠萝汁……包装破损渗入垃圾填埋坑底的菠萝汁。阿虫终究没让菠萝汁走这条渐变道路。进入阿虫身体并暂时成为阿虫一部分的菠萝汁,以及刚刚喝过不错的菠萝汁的阿虫。两者在不得不接受的渐变中都暂时获得了不错的定语,值得为此干一杯。阿虫喝下一大口,想起爷爷在慢慢失去记忆,快要变成完全不同的人,自己也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漫山遍野地奔跑、脚底长着厚茧的野孩子。真要比较起来,可能自己的变化更大一些。这些变化默默地发生,直到突然发现时,有什么东西已经过期了。

阿虫把这个想法告诉郝珊时,两人躺在床上,街灯透过窗帘映在天花板上,窗帘随风飘拂,光影如极光一样波动。郝珊的头发在幽暗中散发出奇异的香味,与前些日子不同,应该是新换的护发素的味道。

听着阿虫说话,郝珊一时走神,隔了一会儿,对阿虫讲起了特修斯之船,是大学里一个公选课老师讲到过的——

特修斯之船出海远航,途中每当有船体零件老旧损坏,船员们就制造新的替换,以至归来时整艘船的零件都被更换了一遍。于是,问题来了,回来的这艘船还是特修斯之船吗?以后,为了纪念航行中不断拆换的新老交替,人们将替换下来的老旧零件又组成了一艘船,放进了博物馆,叫做特修斯号。那么,到底哪一艘才是特修斯号呢?

郝珊说完看向阿虫的眼睛,似在等着他给出答案。

的的确确,在他俩之间,说不清究竟是谁在影响谁,郝珊也着迷于这类谈论。时不时还发起呆来,问阿虫,哎,想过没有,一年后的这个时候,咱俩会是什么样子?还有,咱们会在哪儿?……或者,我们是在同一个博物馆里,一个出,一个进,对面撞上了,却认不出彼此来了,有这可能吗?……一边说,又一边发起呆来,脸上显出一点忧戚之色。

可这会儿,阿虫把头埋在郝珊的头发里,那是不是一丛海藻?特修斯之船。天花板上的极光正在提醒阿虫,这会儿,他们是在北极圈内航行,夜里微凉的海风送来郝珊的发香。没错,他们是躺在更换过的甲板上,光滑而密实,拿手敲一敲,声音厚重。黑暗中还有油亮亮的两块礁石。逝去的船员被沉入海藻的森林,那里是黑暗湿润的失物储藏室。特修斯号选择了两套定语,最终有了不同的归宿……航行归来,阿虫一时又想起了爷爷,爷爷的那些旧家什,真的不如环保员的好使?风从虎,云从龙啊,那个桐油布袋,是布袋,可又不只是布袋啊。笛子也不是完全无用吧?凭了它们,爷爷和他的师傅,爷爷的师傅的师傅,爷爷的师傅的师傅的师傅,一代又一代,凭着它们,他们也就永远不会失散,不会彼此认不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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