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家庭我诞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时期最美的时光/那是后来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现在眼泪归去的方向(家(Ⅰ))。”歌者和他的家的故事,从逃脱——回想——再到歌颂,构成了罗大佑音乐逻辑的源初结构。和故乡的形象互为表里的童年,是用来转化当下生存焦虑的良方,也是罗大佑乡愁美学的起点,还是一次礼拜天国的密仪。敏感的歌者选择由柔弱的童年来宣判成熟的无力,宣判它丑陋。
城市和成长带来刺眼的阳光,罗大佑却在阳光里执拗地寻找黑色:“虽然难以想象,却更想妈妈,更想回到她的体内,享受她的青春的喜悦,以及那股黑暗的,蜷曲的无知的,温暖(《昨日遗书》)。”罗大佑的黑色,是孩童被母体包裹时看到的颜色。母亲的子宫赐予他叛世的魂,也传承他归属故国的梦。他在自传里说:“這種歸屬感跟我的民族意識有很大的關聯,從小我就意識到自己不只是屬於現在這個時候,也屬於很長的鎖鏈中的一部份。”不知从何时起,他不仅梦见鹿港小镇的香火,还梦见江南三月的春帷,青石的街道,以及其他他从来未曾见过的事物。梦,是一念无着的执想在拒绝现实,因为在那个现实的大陆,威权主义的红旗遮住了迢迢青山的黛色,而他真正的“原乡”台湾,则刚刚失去联合国席位并将不会再被称为“中国”。于是,这双重的乡愁成了飞不动的杜鹃,在心中日夜长鸣,声声泣血。是以从来没有去过鹿港的歌者,决然要以一首伟大的歌曲来歌颂它想象中的美德——它的善良,纯朴与虔诚,从而为他被台北的霓虹灯慑住灵魂的那个夜晚,为现代文明的一切设立一个凛然的他者。
文明在演进,却常常并不像是进化,因为今天的我们是这么频繁的发现昨天的自己是“他者”,恨不能“砍去我那万能的双手”换一对飞往昨日的翅膀。我们的脚步,一旦离开“那个”故乡,就进入了不断“设立”新的故乡和只能回到“陌生的”故乡的循环。在歌曲的最后,罗大佑也只能感叹红砖的鹿港将要变为一座水泥墙的新城了。正是因为没有找到故乡,所以才要一遍遍呼唤故乡;正是因为永远不能回到故乡,所以故乡永在。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时说:“返回的行进就是家乡的持存”。于是,“原乡”从地理性质的存在,彻底变成音乐和诗意的存在,并只能如此而在。而每一首对故乡唱出的歌都是挽歌——“诗乃是存在者之无蔽的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