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黎幺 x 童末
黎幺
为什么大家在看小说时,会把小说内容理解成作者的个人经历?我觉得这个现象挺有意思的。第一人称的文学作品与自传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我写小说的时候,更在意的是一种公共性体验,而不是特别私人化的东西。
我相信我写的多数内容是一批人的共同经验,而不是我的私人经历,小说与我的经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在小说《父亲或奥德赛》中也讨论了这件事,叙事者因为不完全了解他的父亲,于是虚构了他父亲的经历。在《奥德赛》里,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玛科斯对于奥德修斯的经历也是一无所知的,因为当希腊联军攻打特洛伊时,他还非常小。他唯一真正见证的就是他的父亲像一个乞丐一样回到了家乡。所以他所了解的父亲,很可能也是虚构的,也许是那些当年跟他父亲一起去征战的英雄虚构的,也许是他自己虚构的。
所以我想要塑造的是一个所有人都可能有体会的文学形象或文学意象——“父亲的沉默”或是“沉默的父亲”。这里既有关于家庭关系的思考,也有一部分是与家庭无关的思考,即两个生命到底在什么程度上能够互相理解。
还有,父亲习惯性的沉默,对于孩子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一定程度上那意味着整整一个时代,我们都没有办法去了解和理解。我在写的时候,经常会想到这件事:时代其实不是特别均匀的条带状的事物。“代沟”意味着有很多个时代同时存在于不同的人身上。我们的父辈、我们自己、我们的孩子,哪怕我们生活在同样的时空中,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心灵是在不同的时代作用下产生的。
电影《南方》
童末
现在的读者阅读小说时,总想知道作者的真实经历和作品中虚构的部分是几比几的配方。以前我不太会听到这样的提问,包括跟同样是创作者的人交流时,一般不会从“你小说中有多少内容是从你的真实经验里构思的?”这个问题开始,或者非要去问作者如何从真实经验中创作了这个作品,好像这里有一种因果逻辑或者可以复制的东西。就我自己的感受来说,我发现大家对于文学作品的阅读能力,好像真的退化了。
去年我写了一部短篇小说《小心回去的路》,其中用了一些我父亲的真实经历,他以前是个军人。有一个朋友,他也是一个蛮成熟的小说作者。他看完这篇作品很感动,开始跟我聊我的父亲,还聊起他父亲的沉默和一些不被理解的父权制的东西。我后来无奈地和他说,这其实是一篇小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连我们的同行都会混淆写作者的“亲身经历”与“经验”,大家都会从非虚构的逻辑去把创作“还原”为素材。
你的亲身经历和你的经验,这两个概念是非常不一样的,虽然在英文里都是一个词——Experiences,但是我觉得在中文里是有区别的。“经历”可能是你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你所有的感官、你的意识都在场。但是“经验”有一手经验、二手经验,写作者可以借用这些经验,甚至我们的阅读也是经验的一部分,而不是说你真的要如同你读的作品里那样活过,你才可以进入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