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敏对我说:“他不喜欢那个人的,你放心。我觉得他是很喜欢你,想要好好和你在一起的。”
我说:“嗯。”
他洗好了头,头发上又藏满了香喷喷的洗发水的味道。他说原本想把刘海用发胶梳起来,结果失败了,于是又洗了一次。我也跟他说起一会儿谁会来,心里面想着找时机把蛋糕送过来,给他惊喜。刚才我们在树林里说的事,其实依然在我们四周环绕着,不过都成了空气。那天他还收到了不止一个蛋糕,小山也给他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大家都吃得很开心。他去厕所的时候,我们悄悄把蜡烛点好,他回来一看见,“哎呀”了一声。我把生日帽子给他戴上。他被人群围住,那个时刻,我明明也站在人群中,却觉得离他脸上的笑容很远,而离他心里某处灰暗的地方有点近。还好有很多人在,还好祝福已经足够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只是告诉他,就算那个人来了,也不要害怕,我和朋友们都会在你身边的,我们一起想办法。但我感觉,他好像根本听不进去我这些话,只是对我说:“我不会让他来的。”但之后,那个男人还是来了。
一起筹备音乐节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但其实,留给我们真正去发展自己感情的时间,并没有多少。事情很快就发生了,那天晚上,我们作为筹备音乐节的志愿者一起工作,负责后台演出跟进,活动还没结束,他的电话又响起来了,他又去打了一个漫长的电话。我已经有点习惯了,觉得该来的总会来,打完电话,他并未对我多做解释。活动结束,已经很晚了,我们没有回学校,找了一个附近的旅馆睡下。我不确定他在这种状况下,还想不想要亲近我,但洗完澡,他说:“脱掉。”我便开始吻他,我想要用力地吻他,想要照顾好他的皮肤,他也伸手抚摸着我。但当我想要进行下一步的时候,他立刻把我的手指拿开了。我没有勉强,适应着他的方式,进行到了最后。
他打算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室友们,因为那个男人威胁他,如果他不见面,男人就要让整个学校都知道他是同性恋(现在想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在男人来之前就选择报警),他想让室友们提前有个准备。他其中的一个室友,在市区有套房子,说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过去躲几天。迫不得已,他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辅导员,但那位辅导员太年轻了,不知道怎么处理,没有帮上什么忙。没过两天,男人真的来了,我们就躲到了外面去。除了我和他,我还叫了小山和我们一起。
男人没有见到他。男人来的第二天,我们就躲到了他室友的房子里。据他室友说,男人把他们寝室所有的人都找出来谈了个遍,说他们是怎么相恋的,说自己是多么爱他,还给他准备了一条金项链作为礼物。他自己明白,事情已经闹大了,于是在第二天的下午,给父母打了电话。
躲在外面的日子
那两三天,我们躲的那个房子,能看出来,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小区里住户不多,我们像三只精疲力竭的狗,凭着本能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我和他不停地走神,都是小山在照顾着我们,带我们去吃火锅,或者给我们点外卖。我远远地看着他,感觉着他,第一天的时候,我们都很累,回来,他一个人站在水池边搓袜子,他神情认真地搓着袜子,好像这是世界上他唯一能做好的一件事。我想要走近他,但靠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便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些距离。
房子有一个阁楼,他常常走到阁楼上去打电话。阁楼很小,天花板很低,感觉就是一个用来放杂物的空间,但中间有一个拐角,如果是两个人的话,拐角就可以将两人分开。所以常常,他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另一侧听他,其实也是想陪着他。那天,他决定要向父母坦白的时候,也走到了阁楼上去,他的脚步越来越轻了,气若游丝。我没有跟上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沙发的对面就是走上阁楼的楼梯。他走上阁楼,我的心脏也被拔得高了一点,像是在半空中跳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他在哭,于是立马走上去。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痛哭,也是我生命中仅有的一次。他的心事压了太久太久,无处发泄,无法处理,现在要一件一件地把它们都从心里面搬出来,就好像把自己,从大山里面一点一点挪出来一样。我连想要给他擦眼泪都没有办法,他看着我,立马让我走开,让我下去,我没办法下去,没办法走开,只能待在另一边,听他哭,听他打电话。
他是在告诉父母自己喜欢男孩子那一刻哭的,接下来,在眼泪的洗刷里面,他一点一点地告诉父母他和那个男人是如何相遇的,男人是如何威胁他的,甚至对他施加暴力的。然后,到最后,他对他的母亲说,他得了艾滋。
我走下去了。我走下了楼梯,走到了沙发边上,坐下来。小山也坐在那里,看着我。我告诉小山:“他说他有艾滋。”我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一把沙子,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能感觉到我的脸色也是沙色的。
他慢慢打完电话,语气也越发冷静。最后他从楼上走下来,脸上的泪水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肿起来的眼眶。他倒在我们旁边的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好啦,现在你们都知道啦。”我很确信他用的语气词是“啦”,不是“了”。极尽无望的时刻,他总是喜欢说这个轻松的语气词。
此刻,在我书写这些往事的时分,我已经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的具体事情。我只记得那天唯一让我觉得安慰的,是他的父母第二天就会赶来学校,我们只需要再陪伴他一天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卸下肩膀上的责任了,就可以好好休息了。那个晚上,我没有睡着,我们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可能天才刚亮一点,我就醒了,他们看起来依然在睡梦之中。我从床上起身,默默地走出去,走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来。我拿出手机,打开我和他聊天的界面,里面从我们认识第一天一直到那一天所有的聊天记录。我从开头,一直看到了最后,接着我便删掉了我和他的所有聊天。我觉得我的心开始发硬,像和水泥一样,一遍遍地被搅动着,直到最后凝固成灰白。我好像没有什么人可以求助,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我以暗示的方式谈起这些事,都没有。心灵的折磨让我精疲力竭,我又呆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下午,我和小山把他送上了地铁站,他去火车站接他爸妈。分别的时候,我用力地拥抱了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拥抱,我是使出了全力的。我和小山走出了空空的地铁站,那天天气凉爽,小山以为我想哭,但我没有,我确实非常难过,可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和小山回到学校,我走回自己的宿舍,想要让自己好好地休息,好好地睡一觉。
男人出现了
第二天,我一直躺到了中午。按照原计划,他会带着父母来到学校。前一晚,我们也一直通过讯息联系,他告诉我他带着父母去了海边,他们一起走走。听起来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也就安心了下来。我们躲在外面的这三天,那个男人也没怎么联系他了,我们以为男人已经走了,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大概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带着父母来到了学校,去办公室,找辅导员聊。他应该是会休学的,在这期间,我甚至给他的另一个辅导员发了信息,说能不能别让他休学,因为他真的很珍惜在学校的时间。辅导员回复我说:“你们都知道他的情况?”我回复:“都知道。”又问:“那你们愿意跟他住在一起?”我回复:“愿意。”又说:“你们真开放。”最后这位辅导员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了很多,我也就相信她会好好地处理。我以为事情就会这样慢慢解决,哪怕有很多不甘愿,也算是走到了一条该走的路上。但情况并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