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别人大喜的日子谈岁月无常,苏东坡显然不是来添彩的,而是来添堵的。
没想到陈希亮一个字没改,直接刻写到石上,并且慨然道:
吾视苏明允,犹子也;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陈希亮说苏东坡这孙子少年成名,他平日里对他不太待见,是怕他骄傲自满,将来会吃亏。他称苏东坡为孙子,并不是骂人,而是他的确辈分高。苏明允就是苏东坡的老爸苏洵,在陈希亮眼里,就像他的儿子一样。
这话让苏东坡无地自容,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长官对自己态度严厉,竟是有意为之,为的是挫一挫他的锐气,让他不要太志得意满。苏东坡一生都记得这位前辈的大恩。
陈希亮死后,苏东坡在《陈公弼传》里写道:“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按照陈希亮的说法,他的儿子陈慥要比苏东坡高出一辈,但苏东坡与陈慥,却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陈慥,字季常,是陈希亮的长子。但视功名如粪土,使酒好剑,自诩“一世豪士”。苏东坡在岐山碰到他时,他正和两个朋友一起骑着快马,在长林丰草间疾驰而过,出行射猎。苏东坡看见了他的侧影,袍子在风中发出旗帜般的哗啦声响,立刻被他的一身侠气所吸引,和他成了莫逆之交。苏东坡四年黄州时期,隐居麻城岐亭的好友陈慥七次来杭州看望苏东坡。
▍五
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三日,苏东坡与朋友们结伴寻春,走到定惠院东边那株海棠花前时。来黄州五年,苏东坡每年都要与朋友到这株海棠树下置酒赏花。那天下午,花园里的光线一点点地变化着,花与人的影子在变换着位置。他们游赏了两个竹园,极有兴致地吃了刘家的“为甚酥”饼。那时的苏东坡并不知道,这将是他在黄州的最后一次海棠花会了
那一天,茶酒过后,苏东坡沿着小溪,进入何氏花园,看见花园里的橘树,就向主人要了几棵,准备带回雪堂,种在雪堂的西侧。
两天之后,他就收到了调离黄州的那一纸诏令,由黄州改任汝州。五年前加给他的罪名并未撤销,头衔仍然是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
四月初一,山中杂花生树,空气中游荡着一种温厚和辽远的芬芳。苏东坡对这样的气味已经熟悉,它们早已渗进了他的身体发肤。在这里,他变苦为乐,寒食开海棠之宴,秋江泛赤壁之舟,在流放之地寻到了无穷的乐趣。一旦言别,必是牵心挂肠于此地的山水草木和男女老幼。黄州的乡亲好友同样不舍,纷纷携酒相送。苏东坡与他们最后一次把盏言欢。酒尽时,他挥笔,写下一首《满庭芳》:
归去来兮,
吾归何处,
万里家在岷峨。
百年强半,
来日苦无多。
坐见黄州再闰,
儿童尽、
楚语吴歌。
山中友,
鸡豚社酒,
相劝老东坡。
云何。
当此去,
人生底事,
来往如梭。
待闲看,
秋风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
应念我、
莫翦柔柯。
仍传语,
江南父老,
时与晒渔蓑。
这是一首散文式的词,贯彻了苏东坡美学的一贯风格——看上去简白朴素,都是大白话,深处却暗流涌动,包含着许多复杂的元素,与他的字、他的画别无二致。这里面有对故乡的思恋和不能归乡的怅恨(首句巧用了陶渊明的名赋《归去来兮辞》的第一句);有对时光流逝、年岁已高的感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有与父老百姓之间的真挚情谊(“山中友,鸡豚社酒”等句),有在红尘中飘荡的无依感(“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各种深浓的情感在字词间掺杂、翻搅,在全词的结尾处,却化作对邻里一声叮咛——请他们在他走后,不要折雪堂前的细柳,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别忘了替他晾晒渔蓑。这仿佛是一种许诺——有朝一日,他终会回来,重温过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