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到海洋生物馆时,他有点疲倦了。海洋馆生动形象地提醒着人们,今天的地球拥有古往今来最大的哺乳动物。九十英尺长的蓝鲸,以及其他迅猛的海洋猎食者,在海中翻腾跳跃。这令他回想起曾经在一个光亮生辉的小甲板上、在卷动不已的白色风帆下度过的那段时光。那个时候,聆听船头哗哗的水声,以及缆绳之间风的叹息,便足以令他获得心灵的慰藉和满足。他已经三十年没有航海了,这是另一个被他放弃的俗世之趣。
“我不喜欢鱼,”苏珊抱怨道,“咱们什么时候去看蛇?”
“马上。”他说,“不过急什么呢?有的是时间。”
这些话未经大脑便从口中溜了出来。孩子们在前面跑着,他却走得慢条斯理,然后他笑了,笑中并无苦涩。某种意义上说,这话也对。的确有的是时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可能充满了无尽的体验,只要你用心体会而不虚度。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要开始真正的生活了。
截至目前,办公室里还没人怀疑什么,甚至他和孩子们出游也没引起惊讶。他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突然取消事先的安排,让手下人收拾残局。他的行为模式尚未改变,但是再过几天,他的同事们就会明显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他应该尽快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们——以及向自己所属的政党汇报,然而他必须首先做出一些个人的决定,希望在开始了结公事之前能够先独立解决好私人问题。
他的迟疑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整个职业生涯中,他很少在斗争中败下阵来,在血雨腥风的政治生活中也从未对任何人手下留情。现在,面对自己的终极失败,一想到众多政治对手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将同情与慰问施舍给他,他便感觉到阵阵恐慌。他知道这种感觉很蠢——这是他那顽固的自尊心作祟。这自尊心构成了他人格的很大一部分,以至于在日益迫近的死亡阴影面前,也并没有消失。
两个多星期以来,他带着自己的秘密从会议室走到白宫,走到国会大厦,穿行于错综复杂的华盛顿社会。这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出色的一次表演,却无人喝彩。到最后,他已经列好了行动计划;剩下的事情只有发出几封他亲手写就的信件,以及给妻子打电话。
办公室的人找到了她。这费了点周折,因为她在罗马。屏幕上现出她的模样,他觉得她依然美丽。她本会是一位优雅的第一夫人,而如果成真,那将是对这些年来感情创伤的些许补偿。据他所知,她也曾经对此心怀期盼,但是他真的了解她想要什么吗?
“你好,马丁。”她说,“我正盼着你打过来呢。我猜你想让我回去。”
“你愿意回来吗?”他轻声问道。他温柔的语调明显令她吃惊了。
“我要是说不愿意就太傻了,对吗?不过如果你没有选上,我会再次离开你。你必须接受这一点。”
“他们不会选我了,甚至不会提名我。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戴安娜。再过六个月,我就要死了。”
直截了当是残忍的,但这是有意为之。电波传向通信卫星再传回地球会造成一秒钟的延迟,这一秒钟从未显得如此漫长。这一次,他打破了那美丽的面具。她因为怀疑而睁大了双眼,一只手捂住了嘴。
“你在开玩笑!”
“拿这个开玩笑?是真的,我的心脏不行了,乔丹医生几个星期前告诉我的。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错,咱们还是不要再细说下去了吧。”
“所以你才会带孩子们出去,我正琢磨是怎么回事呢。”
他应该猜得到艾琳会向母亲提起这件事情。关心自己的儿孙本应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让别人产生好奇,这令马丁·斯迪曼不禁陷入一阵忧伤的反思。
“是的,”他坦率地承认道,“我觉得怕是已经有点晚了。现在我想尽量弥补失去的时光,别的事情都不再重要。”
他们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眼,目光越过弯曲的地表,越过多年分离造成的情感荒漠。接着,戴安娜声音颤抖地答道:“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他有种卸下重担的感觉,甚至连来自对手的同情也不似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因为一夜之间,他其实已经没有敌人了。多年来,他和一些人除了互相诟病再无其他交流,如今对方也发来了问候,其真诚无可怀疑。旧日的争吵已经消失不见,或者被意识到原本就是源于误解。一个人非得行将就木才能明白这些事情,实在是一种遗憾。
他还明白了一件事情:对一个公务缠身的人而言,死亡也是一件全职工作——接班人有待指定,法律和财务上的琐事有待理清,与委员会和政府有关的事务有待完结。已经生龙活虎了一辈子,工作不可能像关掉电灯那样说停就停。自己履行的职责多得令人惊讶,而将这些职责剥离出去又是千难万难。他从来不甘于将权力委派他人——很多人批评说,对于一个希望成为一把手的人而言,这是个致命的缺陷——但是现在他必须这么做。
他就像一座很快要停止走动的巨钟,而且不会有人过来上弦。他转赠自己的书,阅读并毁掉旧信件,关闭没用的账户和档案,发出最后的指令,撰写告别笔记。做这些事情时,他时常有一种完全不真实的感觉。没有痛楚,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会再拥有活力四射的生命了。他的前方只有心电图上的几根线条,就像路障横亘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又像是一个诅咒,由只有医生才能读懂的奇怪语言写就。
现在,戴安娜、艾琳和她的丈夫几乎每天都带孩子来看他。过去他和比尔总是处不到一起,而他也清楚那是自己的问题。你不能指望女婿取代儿子的位置,而且,仅仅因为比尔没有一点马丁·斯迪曼二世的样子,便对其横加指责,也是不公平的。比尔自有其自身的成就:他照顾了艾琳,让她幸福,与她生养了子女。他缺乏野心的瑕疵——如果这真的称得上瑕疵的话——终于可以得到参议员的原谅了。
他甚至能够不带一丝苦涩地想起先走一步的儿子。儿子如今在开普敦的联合国公墓中,安眠于众多十字架中的一个下面。有时间去的时候,他从未造访过儿子的墓地,因为白人在南非可不大受欢迎。现在他倒是想去就去,但是又不确定该不该拿这件事情折磨戴安娜。他自己的回忆不会再困扰他多久了,但是她还要带着回忆继续活着。
但他还是想去,感觉那就像是一种责任,而且,还可以把这当做最后一次陪孩子们玩乐的机会。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到一个陌生国度去度假,他们不会为一位素未谋面的舅舅感到丝毫的难过。就在他开始着手安排的时候,他的整个生活再次被翻了个底朝天,如同不到一个月之前刚刚得知病情的那次。
甚至是现在,每天早晨到办公室的时候,还是会有十来个甚至更多的拜访者在等着他。没有以前多,但也是好大一群人。然而,他从来不曾想象,哈克尼斯博士会是其中之一。
看到那个瘦长的身影时,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感到脸颊发热、脉搏加快,过去在会议桌上的唇枪舌剑、电话线里怒气冲冲的争吵,一齐涌上了心头。不过他很快放松下来,就他而言,那些事情都已经成为了历史。
哈克尼斯迈步走来,略带一丝局促。斯迪曼参议员熟悉这种初见面时的尴尬——最近几个星期见得太多了。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主动放低姿态,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及那个禁忌话题。
“哎呀,博士。”他说,“真意外啊——我从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他就是忍不住要在话里带点锋芒,但是这锋芒其实已经没有讽刺意味了,对方的微笑也确认了这一点。
“参议员。”哈克尼斯回答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以至于斯迪曼非得倾身向前才听得清,“我想告诉你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我们能单独谈一会儿吗?不会太长。”
斯迪曼点点头。有关什么才是重要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对于这位科学家来看他的原因,他也并无太大兴趣。比起七年前的会面,这人好像变了很多,显得更加自信了。过去作为一名听证陈述人,那种紧张兮兮的气质曾经令他失分不少,如今那种气质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