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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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麦尔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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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雨珈
摘自|
《东北游记
》
第十一章
《三姨的歌谣》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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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生们喜欢看电视转播的体育比赛和《中国好声音》。根据我这些并不科学的样本显示,荒地的成年人比较喜欢看电视连续剧,特别是清朝宫廷戏和抗日战争时期人民的英雄事迹。除了新闻上偶尔播放,我从未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过农田的画面。没有《草原上的小屋》
(美国电影,讲述一家人在草原小屋开垦生活的点点滴滴。——译者)
这样的电影。学校的书架上,也没有和约翰·斯坦贝克讲述加州农场故事类似的中国著作。中国最经典最妇孺皆知的小说是《红楼梦》,事无巨细地描绘了一个贵族家庭的生活和兴衰。里面提到的佃户,只是在每年的祭奠之前出出场,交个租子。书里有个人物曾经颇带蔑视地说:“所以他们庄客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此话出自贾珍之口,《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译者)
”
美国文学最早的一部著作也和《红楼梦》差不多同一时期。法国移民赫克托·圣约翰·克雷夫科尔在 1782 年出版了《一个美国农民的信》。本杰明·富兰克林、托马斯·潘恩、珀西·比希·雪莱和塞缪尔·柯勒律治都曾对此书大加赞赏与颂扬。这本书被认为描绘了典型的美国梦。读起来,就像一本浸透了更多汗水的《瓦尔登湖》:“与孩子一起耕作养活家人的父亲,世界上比他更伟大的,恐怕只有身体力行,躬耕农亩,为天下做表率的中国皇帝了吧。”
在荒地,我重读了
赛珍珠的《大地》
,不知道这本书我的学生会不会感兴趣。同时,也是因为美国有些评论家说我目前的研究“和《大地》有点像”,我想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答复。当然,赛珍珠那本是一部小说,写的是华中地区九十多年前的事了。
小说的开头,年轻的农民王龙在娶亲当日醒来。他撕掉小破屋的窗户纸,伸了个胳膊出去看天气如何,他感觉到“一阵柔和的微风从东方徐徐吹来,湿漉漉的”,觉得是个好兆头。接着,就是结婚,生子,遭遇饥荒,娶了小妾,经历洪水、战争、田里遭了蝗虫,其中充满了欲望与贪婪。小说结尾,王龙在弥留之际嘱咐早已自视为城里人的儿子们:“我们从土地上来的……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们把地卖掉,那可就完了。”儿子们发誓说绝不会卖地。“但是隔着老人的头顶,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会心地笑了。”
这个结尾充满了悲剧色彩。如果王龙活到了解放后,经历一波波革命,很有可能会被戴上资产阶级地主的帽子,被批斗处死。最后,他倾洒血汗挣来的土地将被归为公有,重新分配给贫下中农,比如弗朗西斯在荒地的亲戚们。
赛珍珠去世四十年后,仍然在两个世界中维持着尴尬的身份。中国文学界赞颂她,欣赏她的作品,但真正认真读她书的中国民众却寥寥无几;美国有很多人读她的作品,但并不欣赏,也不太感兴趣。美国小说家威廉·福克纳就曾经表示,不愿意与这位“中国通夫人”为伍
(赛珍珠曾经获得诺贝尔奖,在美国遭到很多文学精英的嘲笑,认为她的作品缺乏文体风格上的细腻和巧妙,讽刺的力量,过分强调道德说教,更重要的是,太受大众的欢迎,因而不适合被授予诺贝尔奖。在她之后 11 年获奖的威廉·福克纳写信给朋友,表示他宁愿不获奖也不愿意和“中国通夫人”为伍。——译者)
。然而,最近才翻译过她著作的中国译者告诉我:“赛珍珠是一位革命者。她是第一个描写中国农村的作家。在这之前,就连中国作家也没能做到这一点。知识分子笔下也都是城市里的知识分子。”赛珍珠小时候住在长江边的港市镇江,到处飘散着著名的镇江香醋的味道。最近修建了一座博物馆,展示赛珍珠在成为第一个赢得诺贝尔奖的美国女作家之前的生活。然而,博物馆的礼品店里竟然少了一样东西:赛珍珠的书。
她一共写了八十本书,但最吸引我的还是她一生的经历。她的父母是传教士,雇用了先生来教她书法习字和孔子等其他中国古代哲学家的典籍。“我有一个双重的精神世界,”她在一部回忆录中写道,“在中国世界里,我说话、做事、吃饭都和中国人一样,思想感情也与其息息相通;身处美国人世界时,我就关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她很喜欢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从她对很多细枝末节的文化差异的描写上,也能看到狄更斯的影响。赛珍珠的父亲将《圣经》翻译成白话的中文,而她自己独特的句法和语序也带着《圣经》的味道:The children tugged at Wang Lung then, and Wang Lung led them all back to the hut they had made, and there they laid themselves down and they slept until the next morning, for it was the first time since summer they had been filled with food, and sleep overcame them with fullness (孩子们拉了拉王龙,于是王龙便带着父亲和儿子回到他们搭的那个席棚,在里面躺了下来。他们一直躺到第二天早晨,因为这是从夏天以来他们第一次吃饱肚子,而且他们也太困乏了)
(相关译文全部引自《大地三部曲》([美] 赛珍珠 著,王逢振等 译,漓江出版社,1998 年)。——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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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声音,对于每个花时间倾听中国人讲故事的人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平时话很少的中国人要是有了闲暇,凭着一时高兴,就会打开话匣子,快速地说个不停。弗朗西斯喝了几杯啤酒就是这副德行。三舅生气的时候话特别多。关老师则是在上完一天的课想舒缓压力的时候。之前我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有个绰号老寡妇的邻居,每次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某年某月某日发生了什么。她经常好几天以后才回答我,手上还做着其他事情,比如下饺子,“水差不多烧开了。你一定饿了吧。我爸就喜欢这样的馅儿,猪肉大葱。他说我必须嫁给差不多比我大二十岁的一个军官。是他认识的一个人的朋友。1931 年差不多就这些事儿”。她的声音很冷静,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是在讲很久前跟自己无关紧要的别人的事情。这和美国人讲故事太不一样。弗朗西斯一到美国,就注意到每个美国人都是故事的主人公,他们向任何愿意听的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甚至在没有听众时也滔滔不绝。弗朗西斯说,中国人是发明了很多东西,但只有美国人才想得出博客、脸书和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