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这样的王小波你见过吗？

我们曾反复参验彼此的手指，发现小波的手相和我爸爸一样，至少有八九个簸箕。古老的相术再次被证明是正确的，但小波不是爱花钱，而是对钱没兴趣，有钱也好，没钱也罢，他对金钱没有牵挂。他很少得到零用钱，即使得到了，也是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放，钱丢了也懒得去找，像出家人一样一切随缘。有时候，他被派到商店买东西，买个几毛钱东西，把十块钱往柜台上一放，提着东西就走，连找钱都忘了。到家之后，才想起没拿找钱，赶紧跑回去找。有一回，我妈给他五块钱，派他出去买菜，结果还没出门就把钱掉在地上。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别告诉他，捉弄他一回。过了半天，才见他拖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来，哭丧着脸说：钱丢了。于是众人哄笑起来：“嘿，这个傻波子”。

记得我们当年有普希金《青铜时代》的两个译本，一个是查良铮的，其中有这样两句：“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我爱你那庄严整齐的面容。”看了以后觉得很不赖，音韵工稳，有一种大家子气。再看另一个译本：“我爱你，彼得的营造，我爱你那匀整的外貌。”登时笑得人仰马翻。小波说，第二个译者准是东北人，唱二人转出身。

在浪漫精神的推动下，小波不顾家人的劝说，终于义无反顾地去了云南。他由于先天的原因，体力弱于同龄人，干起农活来实在不易。他一米八四的大个，在水田里撅着屁股插秧，一撅一天，腰痛得像断了一样，除了咬牙忍受外想不出别的办法。饭菜没油水倒也罢了，有一回在韭菜碗发现了一片白色东西，小波用筷子一挑，挑出一张卫生纸来。他立即想象出那片纸进入韭菜里的全部过程，胃里那点饭一齐涌向嗓子眼，差点没吐出来。馋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和几个同伙飞檐走壁去偷老乡的鸡，没想到被人擒住，带到农场里当众批斗，好生羞辱了一番。

最令人受不了的还是精神生活的贫乏。每天干完农活，一帮年轻人没事可干，也没什么话可说，大眼瞪小眼，呆呆地坐在那儿看着太阳落山，把他们留在黑暗中。茨威格写过一部以此为题材的小说《象棋》，在小波看来，因为无事可干而下棋，就跟手淫一样无聊，把这种故事写进小说也很无趣，他绝对不肯做这种无趣的事情。在他看来，生活在一个参差多态的世界里是最大的幸福。也许对他来说，象棋的世界还太贫乏，远远够不上“参差多态”四个字。

有些同来的孩子觉得这种穷极无聊的生活实在不堪忍受，决定越境去当缅共，不论生死，像流星一样燃烧一回。小波想了一夜，抽掉了两盒烟，最后决定不跟他们去。原因有两条。那个缅共是为了拯救彼岸苍生，但现在我们自己就生活在愁云惨雾中，哪有什么资格拯救别人；就算把他们救出来，让他们过上我们这种生活，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功德；再说救人这件事好像有点无中生有的味道，压根就没人请我们去，就这么一厢情愿地跑过去拯救人家似乎有点自作多情。总而言之，这件事就跟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事情一样，冒着一股浓厚的傻气。能这么想，说明他的浪漫精神还是有底线的，没有像别人一样膨胀到忘乎所以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