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约翰·昆西·亚当斯
因莎剧上演而造成的纷争,甚至流血冲突,最血腥的例子见第三章。冲突的起源本是演员之间的私人恩怨。美国演员曾给英国某名角喝倒彩,二人因此结仇。1849年,英国演员在纽约演出,他的美国对手故意在相邻的剧院大唱对台戏,甚至故意上演相同的戏码。后来,美国演员的支持者雇了五百打手,去英国演员的戏院砸场子,高喊打倒英国人、反对废奴主义的口号。就这样,英美莎剧演员之间的私怨,被掺入当时各种热议的政治议题,升格为穷人与富人的阶级矛盾、扬基佬与约翰牛之间的国家冲突。1849年5月,演艺界的摩擦演变为骚乱,上万人在街头聚集,纽约警察最终开枪镇压,导致二十余人被射杀。这可能是历史上死亡率最高的莎剧演出。
刺向唐纳德·恺撒的剑
在主题和表演这两个层面能同时制造全国范围的撕裂,是八年前的一场莎剧演出。
夏皮罗教授在前言中坦言,特朗普在2016年当选美国总统,加深了他对莎剧在美国接受史这个主题的兴趣。也就在特朗普第一次入主白宫不久,一场由莎剧而引发的舆论海啸席卷美国。2017年6月,导演奥斯卡·尤斯蒂斯(Oskar Eustis)执导的《尤里乌斯·恺撒》在纽约中央公园上演。尤斯蒂斯在特朗普当选一个月之后,便立即决定排演这出以刺杀独裁者、保卫共和制而闻名的传统大戏,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剧中的恺撒,完全按照特朗普的形象塑造:金发,穿西服,戴红色或蓝色长领带。恺撒做着特朗普的习惯手势,说着特朗普被媒体曝光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语句,就连恺撒妻子说话也带有让人浮想联翩的东欧口音。一切设计都在助推“恺撒=特朗普”的联想。当这个被强烈“特朗普化”的罗马领袖倒在舞台的血泊中,当政治暗杀被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美国观众眼前,1599年的莎士比亚就已暗中返回2017年的美国。
《尤里乌斯·恺撒》剧照
在中央公园版的《尤里乌斯·恺撒》正式上演之前,一位共和党籍的多媒体公司销售经理观看了此剧的预演,对刺杀一场感到强烈不适。消息传出,一片哗然。有人偷录了彩排的视频,只截取刺杀一场的十几秒,在网上四处散播。右翼媒体闻风而动,大肆报道,甚至写出极其耸人听闻的标题,比如《中央公园上演〈尤里乌斯·恺撒〉:“特朗普”遇刺身亡》。特朗普的拥趸当然无暇去注意标题中的引号,只会看到“遇刺”。一时舆情汹汹,右翼人士旋即发动大规模网络进攻和骂战,剧院的赞助商如达美航空公司、美国银行被迫撤销资助,剧院、导演和演员都收到威胁的邮件,甚至尤斯蒂斯的妻子和女儿也收到死亡威胁。
2017年6月16日首演当晚,纽约警方出动警力,维持现场秩序。演到刺杀一场,当剧中的刺杀者喊出“暴政已死”这句台词时,一位年轻女子突然冲到台口,高呼口号,以示抗议,随后被警察带离现场。后续演出基本正常,但这出恺撒剧所造成的全美意见的撕裂,已充分说明在特殊时刻上演《尤里乌斯·恺撒》会传达何等危险的信息。当一个从服饰到言谈都酷似特朗普的恺撒,被当代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刺死在纽约的舞台上,经过这样处理的莎剧,是否已变成诛杀暴君的政治鼓动?这出剧是否应更名为“唐纳德·恺撒”或者“尤里乌斯·特朗普”?这一版的《尤里乌斯·恺撒》已不再是“政治影射”,因为影射是若即若离、若隐若现、隐微而曲折的表现,但如今,罗马的恺撒已经明晃晃、赤裸裸地对应着美国当年的民选总统。
我们不要忘了,刺杀林肯的约翰·威尔克斯·布斯(John Wilkes Booth,1838-1865)在事先准备的书面声明中,已然以布鲁图斯自况,坚信自己的刺杀就是在复刻古代的义举。夏皮罗教授在书中还引用布斯1865年在被追击途中所记的日记:“我像狗一样被围猎,穿过沼泽和树林,所有人与我为敌,我陷入绝望。为什么?因为我做了布鲁图斯为人所敬重之事。”林肯遇刺之后,当时就有人讨论,在美国社会最撕裂的时刻,当一半国人在攻打另一半国人时,以刺杀独裁者为主题的这出恺撒剧,是否给了凶手精神上的指引和行动的驱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