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们村子不大,总共也就一百多户,鼎盛时不过五百多人,现在老的老,搬的搬,估计只剩下一半的人口。
有人,就得有管事的,也就是村官。村官分两个体系,一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副书记之类的,但是党支部除了偶尔开会,并不主导村里的大事小情,所以权利都落到了村委会手里。村委会包括村长,副村长,文书会计和妇女主任,这些村官里,村长的权利最大,堪比旧时代的土皇帝。
小时候,村子里有一个老村长,据说连任了好多年,后来老死了。老村长死后,正好村里搬来了很多朝鲜族人,村里公开选举村长。汉族人在那次选举中表现了极高的团结和统一,大家一致认为不能让外来的朝鲜族人当上村长,不然大权旁落,村里绝对不会太平。所以那年选举,村长是个汉族人,而能干的朝鲜族人只当上了副村长。过了两年,村民们觉得那个汉族村长不行,又张罗着重新选举,自然朝鲜族人当上了村长。
朝鲜族人当村长那一年,正好他家女儿结婚,全村人不管有没有人情往来的都去随礼,起码是一百块起步,大家都希望能巴结巴结村长,以后村里修路挖渠,放水灌地的时候能少出工,多受益。
结婚那天真的是空前的隆重,村里哪个大户人家办事也没那么热闹。全村人都去祝贺,朝鲜族的汉族的,随礼的人太多了,坐席坐不下,饭菜都不够吃,大家也不在乎,把钱交了心里就安生了。
当天晚上吃过饭,我妈带着我去村长家上礼,上完礼我们站在院子里看来庆贺的朝鲜族人跳舞,他们一边哼唱“抖垃圾”一边把双手举过头顶跟着节奏舞来舞去,屋里炕上地下全是人,院子里也都是人,朝鲜族人穿着花花绿绿的民族服饰,汉族人穿着颜色灰暗的普通服饰,院子正中间还有一个跳象帽舞的老头,他的脑子尖上连着一根筷子一样的棍子,后面拖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彩色缎带。老头不停地晃脑袋,彩带一圈一圈,绕的人眼晕,我看的出奇,想着饶了这么多圈难道老头不头晕吗?
我们站在院墙边看了一会,就往家走了,我妈说这一百块钱就当是上供了,不求他偏袒我们,只求明年春天放水的时候别给咱家穿小鞋就好。
朝鲜族人是极其聪明的,村长当的滴水不漏,正好那几年村里修路,国家要求村村通上水泥路,全村人既要上工又要交钱,收的钱加上政府的补助,好歹把村外的路建好了,村里的路却还是泥土路,下雨天一踩陷一脚泥,但是村长说修路款只够修国道的,不包括村路,村民们也就不敢再有什么说法了。
隔年,村长家就买下了隔壁老边家的房子,两户院子打通成了村里最大的院子,又盖了一长趟正屋,就连院子里都浇了水泥地坪。村里人背后都说村长贪污了修路款,但是那几年村里账务不公开,况且记假账也是极容易的,所以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好在朝鲜族人去韩国打工都挣了钱,村长也不再守着村里这有限的资源,就辞了村长的职务,去韩国打工了。挣了钱回来把房子卖给了高闯家。
村里迎来了又一次村长选举,这次争夺村长宝座的是陈二民和张素刚。陈家和张家都是村里的大户,各自家族的支持者都比较多,而且陈家和程家有很多联姻关系,所以陈二民在选举中比较占优势,但是最后唱票的时候,张素刚的得票反而比较多。原来村里的小姓散户都投给了张素刚,因为程家在村里偷鸡摸狗横行霸道名声很差,大家都怕陈二民当选后程家更是狐假虎威为害乡邻。
按理说张素刚上台后该是感恩戴德的,毕竟我们白家所有的票都投给了他。而且当年他穷的时候没少到我家倒尖挪钱,我爸妈从来也没含糊过,自认也算与他交好,没成想他不止不偏袒我家,在丈量土地的时候,因为我爸妈搞不懂到底是什么政策,不肯提前签字,他竟然当着土地局的人破口大骂,好歹我爸妈也是比他年长二三十岁的老人。
换届选举的时候,张素刚提着水果烟酒来找过我爸,我家没收他的礼,也没说不投给他,但是要好好考虑考虑。这时候,我四大爷来我家给王岩说情,说王岩家和他家是沾着点亲戚的,投票给王岩就可以保证我五大爷,白二和白东升都吃上低保,我爸也没答应,他怕选错了任何一个,另一个上台后给我家穿小鞋,所以那次选举,我家投了弃权票。
王岩上台后,果然给白家多了几个低保名额,每年有国家发的白面挂面,还月月给钱。但是我爸被村里人打了,或者跟谁家有矛盾需要调节,却从没见王岩管过。当初想着两下都不得罪,最后却又都得罪了。
村里除了村长,还有会计文书,名叫赵利。赵利妈妈和我妈关系好,每逢年节我妈都拉着我过去坐坐,平日里说说笑笑,感觉特别交心。他家赵利结婚,生子,满月,周岁,老人生日等等,甚至媳妇做小月子,我家都去随礼,结果我和我姐结婚,他家一份礼都没还回来。
我上大学那一年,想办贫困证明好申请国家助学金,找了赵利两三回,赵利都推说不知道怎么写,不知道有没有格式要求,不好随意盖章等等原因,最后说我有两个曾用名,最后证明就是没开成。
后来赵利的瘸儿子要娶媳妇,到我家让我妈去阿姨家给他借高利贷,说村里的钱他不能公款私用,让我妈给贷三万,我妈碍于他是会计,就把阿姨家的钱贷给他了。结果第二年,赵利的儿媳妇就跑了,每次我妈去收债,赵利和他爸妈联合卖惨,到最后钱还是阿姨亲自来了两三次堵着家门口好歹要出来了。从那以后,阿姨再也不敢通过我妈在农村放贷了。
村里除了这几个男村官,还有一个妇女主任。
早年计划生育期间,妇女主任的权利是非常大的,决定着全村的“生杀大权”。那些年,村里的妇女主任一直是程老六媳妇,她生性泼辣,能说会道,经常带着镇上的计生办在村子里扫荡,如果逮着偷偷怀二胎的,旧拉去镇上的卫生所强行堕胎,有的孩子打下来已经有了人形。我妈怀我那年,我妈怀着我在姥姥家躲了大半年,直到我出生,程老六媳妇隔三岔五就带着镇里的领导到我家要罚款。最严重的一次,她带着人把我家炕上和地上的箱子都翻开了,衣服被褥都翻遍了,家里确实没有钱,也没有像样的家电,气得她们把那几个装衣服的木头箱子都扔到了院子里。
我妈抱着我在炕里哭,让我姐把外裤脱了给他们看,说你看我家老大是蛇皮(鱼鳞病),不健康,这样我们才要生二胎的。程老六媳妇啐了我妈一口,说我还不知道你们,你们不就是想生个儿子吗!我妈又求她少罚点,她起身出门,头都没回的说两千块,少一个子都不行。最后我爸妈到底是回了姥家,借了两千块,连上手续费,花了两千一百五十块,买了我这个闺女。
那年正好陈丽君家也生了个二胎。陈家和程家是亲戚,计生办的来了,程老六媳妇就提前通风报信让他们把二丫头藏起来,她也不上报陈丽君家超生的情况,帮着他们躲过了计生办的扫荡。第三年,陈丽君家生了个儿子,按理该瞒不住了,但是程老六媳妇搬出了“头胎是女儿,二胎可再生”的条例,把二丫头和吃奶的小儿子上户口写成了龙凤胎,在计划生育最严的念头,他家不仅没被抄家,而且最终一分钱也没罚。
程老六媳妇老了之后,得了很严重的糖尿病,她儿媳妇继承了妇女主任的光荣称号。近几年,计划生育也没那么严了,只要交钱,就可以生。妇女主任也没了以前那么多油水,不再有人因为超生偷偷去给她家“上炮”,但是每年春天,她家都会领会一包一包的计生用品,她们也懒得下去发放,就由着自家孩子拿着玩,因此她家孩子经常可以玩到淡粉色的避孕套气球。
这几年老辈人都死了,孩子也越生越少,朝鲜族人都搬走了,打工的也渐渐不回去了。村里的干部都换成了年轻人,听说最新一届村长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治理好村庄,带着人们走向富裕。我只知道村里人越来越少了,留下的即使政策鼓励二胎也不愿意生孩子,妇女主任这个职务也是可有可无了。会计文书还是要传下去的,我看赵利的瘸儿子就不错,媳妇跑了又在网上勾搭回来一个女网友,这么看他算账和文采应该都是不错的,当个会计文书绰绰有余了。
随着人的离去,村庄也日渐凋敝。没人住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水泥院墙裂纹了,铁栅栏和大门也生锈了,房子的山墙裂了窗户碎了。想的开的人家把房子扒倒了,把房号租出去让人种菜扣大棚,有的也种上了玉米。隔几户人家就有一块空地,本来不大的村子显得更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