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怎么发觉的?
钱:他对我那时的特权一直不服气,有一天硬是打开门来,发现我没读书,而在看侦探小说,就跑到爸爸那里去告状,说大哥没有在准备考试,他在看亚森·罗苹!结果父亲把我教训了一顿,说你是长子、长孙、长曾孙,假如你不好好念书进不了大学,以后你怎么办?后面两个弟弟要跟着你怎么走?我才突然了解到责任重大,认认真真看了一个礼拜书就去考试了。
后来我父亲叫我念台湾师范学院附属中学,我就去了。大概五十年后吧,有一次我问我父亲当时为什么叫我念附中,因为建国中学的声誉还稍高一些。他说建中在城里面,你这家伙考学校的时候都不好好念书,到时候一定要逃课的,附中呢,是在稻田里面,想你也跑不了多远,所以就叫你念附中。后来我两个弟弟也都念了附中。
附中好在哪里呢?老师真是好!到今天我们毕业已经五十多年了,凡是在那六年里教过我的老师,我一个个都记得。初一开学第一天,老师对我们说,你们是实验班。我听了以后心里就老大不高兴。放学回家爸爸问今天怎么样?我说倒霉。他说倒什么霉?我说第一我们是实验班,第二我们导师是个女老师。
冬:女老师不好吗?
钱:那时候我刚满十一岁,对男老师、女老师很当作一回事。爸爸就问我什么是实验班,我说实验班就是初中升高中不用考试的,初中四年加高中两年,是一个学制上的实验,为了避免文理课的重复之类的,我不喜欢做实验品。我们的导师叫王民强,她对我们很多同学的一生都影响非常大,首先就是人格上的一种塑造。她是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经常讲到抗日那时候的事情,我相信我们班六十多个同学的民族观念都是从她那儿得到的。她穿阴丹士林的蓝布褂子,洗得已经泛白了,扎个大辫子,非常朴素。后来初二的时候,来了一个英文老师,穿高跟鞋、蕾丝洋服,我们是大大不以为然。有个同学在课堂上举手提问:老师,你为什么穿渔网做的衣服?她说,我穿这个怎么了?那同学就说:老师应该穿阴丹士林的布褂子,而且要洗得泛白才行。(笑)
王民强老师有一句话,对我这一生影响相当大。刚开学她就说,现在社会上风气太坏,贪污的人很多,学校里的风气也坏,考试都作弊,现在我们就决定做一个实验,你们是五个班同学里面选出来的一个班,你们是荣誉班,从今天开始考试不监考。我还举手说:老师,有人作弊怎么办?她说作弊你们自己处理。就这一句话。
冬:这么大的信任。
钱:这就使得我们这些小萝卜头非常不一样,最主要的就是对自己的期许不一样了,所以对自己的要求就很高。高中升大学的时候又是幸运,那一年是五六万个考生,台大那时候我记得是取一千多人,有一半名额是给东南亚的侨生的,另外还有105个保送名额,可以直接进台大,结果我居然被保送进去了。
冬:台大毕业以后就去了美国?
钱:我父亲那时候在工矿处做事情,管全省的电力,全省任何一个工厂、矿山出了事故,凡是跟电有关的,他都得去看,去做安全检查。通常他会带我去,所以那些盐田、矿山、工厂我全都跑过。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把全台湾廿几个县市都跑下来了,觉得应该再去外面看看,所以就决定到美国去。
那时候关于美国的信息非常少,也不知道要申请什么学校,我就跑到美国新闻处去查资料,一百多本校刊摆在那儿,我看得也烦了。后来我就问,中国第一个留美的容闳是去哪里?人家告诉我是耶鲁大学,我说那我就申请耶鲁大学吧。人家又讲,你申请一个学校是不行的,总得再申请一个。我问富兰克林办的是哪间大学,人家说是宾大,我就又申请了宾大。他们说两个都是长春藤学校,太冒险。我就又凑了个南卡,都是稀里糊涂的。
冬:后来就去了耶鲁大学?
钱:对。当时还有一个插曲。申请到奖学金以后要交保证金,我记得是2400块,还要准备旅费,家里拿不出来那么多钱。这时候呢,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不熟的,派人送了个信给我,叫我去看他,我就去了。他说,听说你要出国了?我说奖学金是申请到了,但是走不走得成还是个问题。他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保证金的问题,他说这个钱我借给你。我说还有机票的问题,他说机票我送你好了,我说您不要送,您借给我,他就借给我了。
他还叮嘱了我几件事情:第一,去了以后不要急着还钱,不要拼命省钱。第二,在那边最重要的还不是学知识,而是要了解美国这个社会是怎么运转的。他说你毕业以后工作两三年再回来,因为念书的时候都是在学校里,外面怎么样都不了解,最好工作两三年再回来。他说,你要下定一个决心:三年之内不要批评美国,就观察。我问他批评有什么坏处,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批评完了就觉得尽了责任,就不去了解,不去想怎么改革自己的社会,这就大错特错了;美国这个社会再糟糕,全世界的人都拼命往那儿走,总有它的长处,你们如果把那套学会了,将来大家就是拼命往中国跑了。
冬:那时候就有这样的远见!
钱:他从来没出过国,也不会英文,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方仲豪,我想方伯伯假如地下有灵的话,我要感谢他。我一到美国就把钱寄回台湾,借给朋友,因为觉得美国这边的机会实在是好,告诉朋友不管怎么样都要来,来一年两年回去都可以,但是要来看看这里的天地有多大,学学人家是怎么努力的。我这一笔保证金就让四五个人出来了,一个到了以后再立刻寄回去,另一个到了再寄回去。
冬:方先生的这笔钱太珍贵了。
钱:由于当时时局的耽误,我到耶鲁报到的时候,第二个礼拜就是期中考,那时候真是完全不了解情况。我记得考的是经典力学的题目,考完自己感觉还不坏,但是分数打下来很低,给我一个H。当时我想,A、B、C、D、E,排到H的话不成体统啊。我就跟和我一起做实验的美国同学说,我感觉考得还不错,但分数很低;他说你去跟老师谈啊。我就跑到老师那儿去,把分数给他看。他说,噢,你对分数不满意啊?我说好像低了一点,他就大笑!他说你大概对耶鲁不熟悉,我们的H是honor,荣誉,是最高分,然后是VG,也就是very good,然后是good,然后是fail,最后是NP,not pass。他说,你还想要多高?(笑)
那时候留学跟今天完全是两码事。我还记得他们一个月给我100块美金奖学金,我就立刻寄50块回家,当时50美金在台湾就相当于2000块台币,是不得了的待遇,相当于一个陆军上尉12个月的薪水,所以我家里的生活一下子就改善很多。
出身清寒一些其实有很大好处,我从初中开始就做家教贴补家用,从小有一种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也不是父母教出来的,就是晓得大家要过日子嘛。可能现在的年轻人生长环境太好了,反而丧失了承担责任的机会,这是一个绝大的损失。
钱:1966年,我在耶鲁念完博士,因为在东岸待久了,就决定到西岸去,在UCLA待了三年。西岸实在是金光闪闪,好莱坞生活不习惯,就再回到东岸,去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之所以喜欢这个学校,是因为它比较小,到今天为止,它还是一流大学中第二小的,最小的是加州理工大学。去的时候很天真,就想在那儿待三年,等小孩长大,因为那儿的气候比较温和,空气新鲜,还有就是海鲜多,螃蟹都是一篓一篓吃的,一篓大约12打,当时是7块美金。
没想到刚去不久,“钓鱼台运动”爆发,立刻就被卷进去了。这在我一生当中是一个变化,虽然当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时候学生出去得很少,需要人保护,比如说FBI打个电话问学生,学生就慌了,我那时候是很少几个年轻的助教授之一,他们都来找我,我就被卷进去了。“钓鱼台运动”闹了很久,“4·10游行”过后,9月在安娜堡办了一个营火会。在这个营火会之前没有左右、红白的分别,但是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不同意见了。之后就分开了,有的搞统一运动去了,有的回台湾了。
我呢,当时留下来继续争取,因为觉得这么大的运动总得有个结果,要在法理上有个结果,就是主权的问题。那时候参议院正在审查美国“归还”琉球的那个条约,我们就进去说,美国对钓鱼台没有主权,日本对钓鱼台就没有主权。反反复复跟外交委员会谈,最后他们同意在里面加一个附加说明,意思是说,只把钓鱼台的管理权交给日本。
冬:是管理权,而不是主权。
钱:对!美国把管理权交给日本,至于主权问题,要中日两国自己去解决。加了这么一条。这一点当时我们是坚持的,现在回头看,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七十年代末期我回了一次台湾,结果发现我果然在黑名单上,原因就是“钓鱼台运动”时我们把台湾“驻美大使”周书楷的无能暴露出来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暴露,就是每次见他,他说什么我就记什么,我们做了记录,往外散发。他必须向上面有个交待,就说是“一小撮共产党同路人”搞出来的。所以当时回台湾就受到特别"关怀",虽然也没有明说不准我回去。
那之后的十来年,就是很简单的学者生活。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我每周两次从巴尔的摩飞到芝加哥,因为家在巴尔的摩,实验室在芝加哥,坐飞机要两小时,所以通常都在飞机上备课,另外还要飞到加利福尼亚去做实验,全部时间都用在教学和科研当中。
就这样到了1979年,又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那也是稀里糊涂碰上的。1972年尼克松访华以后,中美关系开始有变化,我就跟霍普金斯大学的穆勒校长谈,我说这个转型应该由学校来主导,否则完全靠误解而不是了解来推动。他说,这个事情很大,我们一时管不了。
到1979年,刚好万里去我们那里访问,这么接触下来就跟万里很熟,第一天见面万里就请我做“参谋总长”,谈了好多问题,有的很小,有的很大。那年的感恩节,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带了十个大学校长访问美国,事先我也不知道,是大使馆打来电话说,有些人想见你。我问是什么人,他讲了一大堆名字,我一个都不知道。第二天就碰面了,匡老当时就邀请我到南大访问,我同意了。
那天谈完以后,我发现他一直不走,跑到我办公室来了,问我晚上有没有空,我说我晚上要备课。后来他问到第二次的时候,我想他大概是有意思在里面,我忙说有空有空。他说,要不要一起吃饭?我就临时请他到我家吃饭。我还记得我是五点钟打电话给我太太,六点钟,40个人就到了我家。
冬:这么多人?
钱:我本来以为他们就10个校长嘛,结果发现还有10个陪同。他们第一次来,总得有陪客吧,想多找一些人帮助他们了解美国,所以又找了20个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