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照理说孤独通往的是圆满通透的生命体验,照理说孤独是不似寂寞而发慌的有实质性的重量。或者如尼采所说,孤独是如果你不想平庸的渡过一生,那就从人群中逃离吧。
但是日式孤独,这些元素似乎都难以寻觅。因为我们只知道日本人的深夜食堂是为孤独者准备的栖身地。
这里,一个人喝酒不用奇怪,一个人抽烟不用奇怪,一个人瞌睡不用奇怪,一个人喃喃自语不用奇怪,一个人不归也不用奇怪。
这里,用最简单最明了最省心的方式,让夜半的食客坦坦荡荡地坐下慢慢吃。因为我们只知道,日本的回转寿司在召唤食客的同时也在召唤孤独者。这里不用担心来自他人的异样目光,不用担心来自他人的如此发问:一个人?因为回转寿司最初就是为孤独者设定的。不用交谈,不用喝酒,甚至不用点菜。也就是说你不用开口说一个字,就可以完成品尝寿司的仪式。
当然你也可以点你喜欢的寿司。如金枪鱼中肥,如三文鱼,如鲭鱼,如海胆等。但这个开口其实也是孤独的食客向围在吧台里面的寿司职人,自白一种不安和焦虑:瞧,我还能开口说话。
当然还有日本的拉面店,基本都是自动投币机事先购买食券的方式。这显然是遮挡交流的文明,更是阻断人际的智能。这种机器当然也只有被日本人发明出来并被日本人所使用。因为这个机型本身,就是独孤者思维的一个结果。当然还有在图书馆蹭空间蹭时间更是蹭空调的男性孤独者,他们非常安静地坐在图书馆的一隅,也妆模作样的用一二本书作掩护,但眼睛是闭上的,嘴角是微张的,有的老人甚至从嘴角边还流下口水。原来他们已经瞌睡上了。
既不工作也不上学,6个月以上闭门不出且不与人交流的对象,最近日本政府给它起了个名叫“隐蔽族”。据调查,仅15岁到39岁之间就有55万隐蔽族。当然还不包括40岁以上,50岁以上,60岁70岁甚至80岁以上的人群。这一庞大的隐蔽族,都是孤独者的后备大军。于是,我们看到AKB48少女组合的走红,也是孤独者们将自己的影子,颇费心机地与这些女孩重叠,每场握手会上心仪的对象,也是孤独者们感情投资和虚拟恋爱的对象。所以这些少女组合也只有在日本可以走红可以持久。
当然,我们熟悉的村上春树也喜欢写日式孤独。但他笔下的孤独,是广阔而痛切的混合,与月亮的反面一样,属于无声无息的孤独。或者,就是永不滴落的波尔多葡萄酒酒渍的孤独。在“青春三部曲”的《寻羊冒险记》里有一位和谁都睡觉的女孩。这个女孩,一整天都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一杯接一杯的咖啡,一枝接一枝的香烟。边翻书边等待着有人来付咖啡和香烟钱,之后同对方睡觉。然后,她死了。她想活到25岁然后死掉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在1978年7月,她死了。26岁。比心里想的多活了一年。
《没有女人的男人》的《木野》篇里,那个中年男人总是坐在吧台前最靠里的位子上。大约三十分钟把啤酒喝完,然后加喝威士忌,兑同样量的水,再加冰块。但没有特别喜好的牌子。然后看书。然后站起来。然后掏出皮夹用现金结帐。村上用“闷葫芦男人”形容他。在《电视人》的《飞机》篇里,村上写女孩拒绝求欢的眼神:“看上去仿佛黎明时分浮在远方天际的银白色的月,随着一声报晓鸟鸣而颤抖的瘪平瘪平的富有暗示意味的月。”村上想用这种眼神表明这位女孩的孤独已经无法救赎。因为连救赎孤独最好的方式——上床,都已经失效了。
而在《海边的卡夫卡》行将结束的最后几段里,村上写卡夫卡虽然践行了父亲对他“杀父辱母”的预言,从四国返回东京,但无法摆脱的孤独依旧存在。车过名古屋的时候,下雨了。这“下在森林中的雨,下在海面上的雨,下在高速公路上的雨,下在图书馆上的雨,下在世界边缘的雨。”用下雨隐喻孤独,用雨无所不下,象征孤独的普遍性和持续性,从而凹出生命即孤独的“村上式独孤”。
有一种微笑叫日式微笑。
这种微笑当然有春天般温暖的功效。否则它不会被人记住而感怀不已。
这种微笑当然有樱花满园开的春色。否则它不会令人感动而印象深刻。
但是,这种微笑更多的是意味深长。否则它不会使人迷恋而情生万般。
在日本人内心深处,微笑不一定伴随着喜悦。她们在任何场合都可以而且必须微笑。她们感激时微笑,温柔时微笑,失意时微笑,恼怒时微笑,烦乱时微笑,羞愧时微笑,被训斥时微笑,被暴言时也微笑。非日本人常常不理解这种笑。以为这是高傲的笑,狡诈的笑,阴谋的笑,嘲弄的笑,神经质的笑。或者是冷笑,奸笑。其实,
她们的微笑,既不是挑战,也不是虚伪;既不是懦弱,也不是无奈;既不高扬自己,也不贬低自己。这是在悠久岁月中,对命运的理解而凝缩成精致的礼仪之一。
就像稻谷离不开太阳的照耀一样,日本人的心绪和人际调节也离不开这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