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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史也是一部电影的死亡史。从电影诞生起,就有人不断诅咒电影败德渎神,预言电影会夭折、衰落,甚至死亡。2015年,蒙特利尔大学教授安德烈·戈德罗(André Gaudreault)出版了一本书,叫《电影终结了吗》(The End ofCinema?)在书中他提出电影已经“死过”八次,事实上,电影“死”过的次数要远超过这个数字。
1917年,法国社会评论家爱德华·布兰(Edouard Poulain)出版了《反对电影》(Contre le cinéma),公开诅咒电影沦为犯罪的罪恶学校。有声电影出现后,著名喜剧演员卓别林就公开发表了《反对白片宣言》(TheRejection of the Talkies, 1931),宣称有声技术会“埋葬电影艺术”。1933年,先锋戏剧理论家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在杂志《电影83》(Cinéma 83)上发表文章,题目叫“电影未老先衰”(La Vieillesse précoce du cinéma),他说,电影让“千万双眼睛陷入影像的白痴世界”,已经衰退。而德国包豪斯艺术家拉斯洛·莫霍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在1934年的《视与听》(Sightand Sound)杂志也发表过文章,宣布电影工业因把艺术隔绝在外而走向崩溃。到了1959年,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在《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nisme International)创刊号上公开发表了《在电影中反对电影》(Contre le cinéma avec le cinéma),认为电影沦为“反动景观力量所使用的原始材料”和艺术的消极替代品……
关于电影即将死亡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而当数码技术全面取代胶片之后,“电影终结论”更是在技术革新的浪潮中不绝于耳,英国导演彼得·格林纳威(Peter Greenaway)在2007年就在威尼斯的电影节上宣布“电影已死”,而美国导演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则在2014年宣布数字电影已经杀死了胶片,胶片——“迷影人”虔诚膜拜的电影物质本体,已趋于消失。
在电影史上,两个相隔一百年的事件在电影的“爱与死之辩”上最有代表性。1895年12月28日,魔术师乔治·梅里爱看完了卢米埃尔兄弟举行的公开放映后,决心立即买下这个专利机器,但卢米埃尔兄弟的父亲安托万·卢米埃尔(Antoine Lumière)却对梅里爱说,电影的成本太高、风险很大,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技术”。这是“电影终结论”在电影史上第一次出场,而这一天却是电影的诞生日,预言电影会消亡的人却是“电影之父”的父亲。这个悖论在一百年后重演,1995年,美国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应《法兰克福评论报》(FrankfurterRundschau)邀请撰写一篇庆祝电影诞生一百年的文章,但在这篇庆祝文章中,桑塔格却认为电影正不可救药地衰退,因为“迷影精神”已经衰退,唯一能让电影起死回生的就是“新迷影”,“一种新型的对电影的爱”。所以,我们不仅可以把电影史看作一个民族国家电影工业的竞争和兴衰史,也不完全是一个导演和风格的兴替史,也是“迷影文化”与“电影终结”互相映照的历史,“电影之爱”与“电影之死”构成了电影史的两面,它们看上去相互矛盾,实则相反相成。
那么,桑塔格所说的“新迷影”到底是什么?过去我曾认为,这种“新迷影”就在于DVD和互联网时代的中国,就是让西方的“迷影”在中国开花结果。然而,与亨利·朗格卢瓦、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那个迷影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不同,今天,电影的生存境遇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迷影精神”一方面倡导电影中心主义,建构对电影及其至高无上的艺术身份的近乎专断的独裁想象,“迷影”形成的精英主义和圈子文化缔造了某种“大电影主义”,一种“电影院崇拜论”,强调清教徒般的观影仪式,传播对胶片及化学成像美感的迷恋,另一方面在电影文化和研究中逐渐形成封闭意识,在公共场域提高电影评论的对话门槛,让电影的评论与创作拘囿在密不透风的行话话语系统中,建构了新的电影权威。“迷影文化”曾经在历史中捍卫了电影尊严,维护了电影的神圣性。
然而,电影不再是大众艺术的国王,数字成像、移动互联网和虚拟现实等视听技术缔造了多元化的视听景观,电影院被风起云涌的新媒介解除了宗教光环,在各种形式的屏幕上观看电影并根据个人意志快进、中止或评论电影,已成为新一代观众的生命体验。屏幕在不断增生,观影环境倏忽变化,内容更加混杂多元,文体不断解放,电影与非电影的界限已难以辨别,电影的地位和定义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因此,继续信守弗朗索瓦·特吕弗和苏珊·桑塔格倡导的“迷影精神”,可能无法让电影在下一场死亡诅咒中幸存,反而可能会生产出加速电影衰亡的文化基因。在跨屏多元互动时代,电影必须正视跨屏时代和媒介融合的现实,面对视觉机器的进化和虚拟现实与多维视听体验的无限可能性。正如让·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预言的那样,电影注定因拟像的膨胀和内爆而濒临消失,“现代的反偶像崇拜不再是去摧毁图像,而是制造图像的泛滥,那里无物可看。”因而我们面临的下一场“电影之死”不是“电影的终结”,而是“电影的消失”,电影因其对真实的忠诚而建构了电影的“完整神话”(巴赞语),但当影像无限增生、无处不在时,“迷影“时代那种如宗教般虔诚膜拜的电影、那种只能在封闭的黑暗空间中、面对一块巨大屏幕全情投入地观看的电影,已经开始瓦解,我们对电影的定义、观念和规范,以及电影的形态、功能和文化,正逐渐被无数不在的大小屏幕而改变,传统的“电影”的边界将溶解并消失在无处不在、无始无终的膨胀的影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