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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子兴评《文明的追求》|野人脚印:鲁滨逊的恐惧与文明焦虑

上海书评  · 公众号  · 读书  · 2025-05-09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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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恐惧则是文明的焦虑。鲁滨逊在荒岛上劳作不休,汲汲以求地重建文明。他造桌子、种庄稼、养牲畜、做陶器、烤面包……他总是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他不仅要维持生存,还要维持一个文明人的体面。“一个赤脚的脚印”暗示了,野蛮人即将登场。不久之后,他就看到了野人生番举行“人肉盛筵”的痕迹,也透过望远镜看到野人大啖人肉的场景。鲁滨逊意识到,在野蛮的生活方式面前,孤独的文明生活是脆弱的。他开始渴望同伴,期待重返文明社会。为了抵抗、防范野蛮的袭扰,文明需要社会的堡垒。没有堡垒的文明就没有力量。在与野人正面交锋之后,鲁滨逊先后救下星期五、星期五的父亲和一个西班牙人。他开始缔结社会关系,建立起一支军队,打造了自己的王国。他仿佛是荒岛上的立法者,从无到有,创造了一个微缩版的帝国:

我的岛上现在有了人丁,我觉得自己的部下不少了。每当想到这我就喜不自禁,看上去多像一个国王。首先,整片土地都是我的财产,因此我有无可争议的主权。其次,我的臣民都极为顺服——我绝对是主人和立法者——他们都欠了我救命之恩,如果有必要,都准备为我献出生命。还有一点值得一提,我虽然只有三个臣民,却分属三个不同的宗教——我的仆人星期五是一个新教徒,他的父亲是一个异教徒和食人族,西班牙人是一个天主教徒。然而在我的领土上允许信仰自由。当然这只是顺便一提罢了。 (同前,264-265页)

这无疑是一个文明的帝国。鲁滨逊虽然允许他的王国信仰自由,并不强迫星期五的父亲和西班牙人改宗;但是,所有臣民都必须接受文明的生活方式。他费心改造星期五,教他如何炖煮和烤制羊肉,悉心传授耕种、烘焙等文明技艺。星期五彻底戒掉了吃人的习惯,并表达了对文明的认可,以及文明相对于野蛮的优势。鲁滨逊曾与星期五谈及乡愁,并且问他:倘若重返故土,他是否会复归野蛮。星期五的回答很坚定,他不仅不会重新变野,还要做文明的使者,向族人传授文明的生活方式。“星期五告诉他们做好人,告诉他们祷告上帝,告诉他们吃谷物面包,牛羊肉,喝牛羊奶,不再吃人。” (同前,246页) 文明优于野蛮,这是无可争议的普遍真理。文明的优势足以超越宗教与种族的分歧。所以,老野人无需像星期五一样经历改造过程,比较文野间的优劣,而是直接接受文明洗礼。救下星期五的父亲和西班牙人后,鲁滨逊招待他们的第一顿饭吃得非常讲究,仪式感十足。

鲁滨逊先是命令星期五“从羊圈里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一岁的山羊宰了,把后半截砍下来,剁成小块,让星期五去煮炖,汤里加上些大麦和大米,做成了十分美味的羊肉羊汤”。然后,鲁滨逊为他们“摆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有说有笑,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餐 (同前,265页) 。这无疑是荒野中的文明盛宴。文明的富足、雅致、慷慨在这一刻得到充分绽放。它超越种族、语言和信仰的差异,向新来者展现美好的生活图景,将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凝为一体。在此之后,他们达成共识,一起开垦土地、耕种庄稼,一边迎接受困于野蛮部落的西班牙船员,进一步壮大这个文明的共同体。

确实,借助鲁滨逊与野蛮人的相遇相交,笛福也表达了他对文明与政治的思考。不同于生存的恐惧与道德的恐惧,文明的恐惧和焦虑是鲁滨逊迈进政治社会的契机和原因。当然,只有在克服了生存的恐惧与道德的恐惧后,鲁滨逊才能应对文明的恐惧,以政治的方式化解文明的焦虑。生存、道德与政治代表了鲁滨逊荒岛生活的三个阶段,也是人性在不同层面的展开。所以,文明植根于普遍人性,奠基于人类的才智与勤劳(鲁滨逊在荒岛上无休无止的劳作)。文明能够超越宗教与种族差异,促进人的联合,塑造新的秩序。易言之,在鲁滨逊的王国中,文明成了最高的政治原则:人们因文明而凝聚在一起,王国成员既为安全而战,也为文明而战。鲁滨逊终于摆脱了孤独的生活,进入了政治社会(civil society)。他有了武装,也拥有了守护文明的力量。他的王国既是文明结下的果实,也是保卫文明的堡垒。在某种意义上,鲁滨逊是时代精神的化身。在笛福的时代,商业社会兴起,封建社会瓦解,人们感受并体认着文明的脉动。在《国富论》中,亚当·斯密分析了现代文明的演化脉络。他也强调:国家智慧的一大职责在于,建立常备军,防范野蛮社会威胁,保卫文明。

《文明的追求》展现了历史学家基思·托马斯(Keith Thomas)对文明的焦虑。基思·托马斯发现,自十八世纪后期以来,civility与civilization分道扬镳。civility意味着“良好的礼仪和公民素质” (第6页) 。civilization既可以指文明化进程,也可以用来描述开化之人在文化、道德和物质等各方面的状态。civilization“这个词被广泛使用,带着无可质疑的优越感,暗示‘文明’国家是人类社会最完美的典范” (第7页) 。在十九世纪,欧洲国家试图确立国际社会的“文明标准”,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最新版本的国际法( ius gentium )原则。“如果其他国家未能达到这一正式标准,国际法就拒绝承认它们为主权国家,并允许外部势力干涉它们的内政。” (同前) 于是,西方的文明观念逐渐走进了傲慢的歧路,变得单一、封闭、狭隘,也导致了残酷的种族屠杀和政治迫害。“以欧洲为中心的单一文明标准,表现出对其他文化行为准则的‘蔑视’。炒作西方优越感的概念,并在‘文明化传教’的名义下,西欧诸国对其所认为的‘野蛮’民族展开强行殖民和商业剥削,从而向全球落后地区输出欧洲的法律标准和治理标准。” (同前) 这一傲慢的文明观念重新划定了人类社会的界限,最终导致了二战中对犹太人的屠杀,以及战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对敌视政权者的无情迫害 (323页)

基思·托马斯站在历史的荒原里,在观念的草丛中检索着现代危机的思想源头。他仿佛历史荒原上的鲁滨逊,在观念的世界里劳作,守护文明人的体面,警惕文明礼仪(civility)可能遭受的威胁。civilization的概念仿佛就是那野人的脚印,让基思·托马斯恐惧不安。在基思·托马斯看来,civilization打着文明的旗号,却带着野蛮的气息:对自身文明标准的傲慢,以及对外族“文明教化”使命的迷恋最终酿成历史苦果。所以,我们要在观念中刺破傲慢的文明幻觉,返回英国现代早期的风俗与礼仪,找回并弘扬civility的本义,防范civilization带来的潜在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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