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三,晚上睡觉时脚抽筋,她坐起来,正好被查寝老师的手电照到,扣分。
高三,午休结束后,拿着一个没吃完的苹果向教室走,被年级部老师抓到,要求拿着苹果拍照留证,到教务处写检查。
有段时间,她总是做梦。梦到老师同学在班上发现了蛛丝马迹,巧克力皮、橘子皮,都说是林禾青吃的,她拼命说“不是我不是我”。
“那段时间连续违纪,防不胜防,莫名其妙就被抓,特别崩溃。”离开衡中三年后,她讲起这些故事,像是说着别人的笑话,又像是看到了彼时的自己。嘴角带着一丝苦笑。
除了这些“小事儿”,她还做了一件“大事儿”:逃操半年。
跑操是衡水中学的标志性场景。
每周的开放日,甚至会有人花上两百元的门票,来参观这一人间奇景。每个班七八十人,排成六列,脚尖贴着脚跟,前胸挨着后背,距离近到鼻息都会打在前面人的脖梗子上。每个班的队伍,挤挤挨挨组装得像一架坦克。
每天跑两圈,每圈喊一次口号。
在那些口号里,出现最多的,是“拼搏”“必胜”“青春”“清北”这类词汇。
有时候,身高一米九的校长张文茂会站在行政楼的高台上,俯视他的“孩子们”,威严的架势如同检阅军队的领袖。
高二夏天,早操刚开跑,林禾青的鞋带开了,后面的人踩住了她的鞋带,她失去平衡,向前扑倒,其他人的步伐跟着乱了,踢踩磕碰,最终大片倾倒,林禾青被压在最下面,还有一个同学露着的胳膊上擦破了好大一片。两个星期内,她以同样的方式摔倒两次。“我不敢跑操,特别害怕,一跑操浑身都在发抖。”
更令人痛苦的是,夏天跑操后,同学们身上散发着的汗味。这涉及另一个问题,洗澡。衡中的澡堂是2011届学生们的集体记忆,所有的女生采访对象聊起衡中的澡堂,都是一边说一边笑,笑得要流出眼泪来。
当时的衡中,每周给一次洗澡时间,吃饭加洗澡,50分钟,珍贵得不可一世。澡堂没有隔断,因为人多,每次洗澡时间,都是两到五个人围着一个淋浴洗,人挨人人挤人,满目都是白花花的身体,几乎类同于生鲜市场。
出于对跑操的极度恐惧,林禾青想要向老师请长假,老师一句话就把她噎了回去:“就你特殊?”
林禾青依旧我行我素。
“因为我根本就
不相信他说的那些东西。
我学习不是因为环境让我学习,是我自己要学习。
”
这个看似简单的道理,在衡中奇妙的氛围中成为一种难得的清醒觉悟。
2014年,她参加高考,谁也没有料到,她是那一年最大的黑马,她成为了河北省高考状元。
2
执法者毁于执法
“她是一个十足的叛逆者。”李翰是林禾青高三时的班长,在北京昌平的一家烤鱼店里,他这样评价林禾青。
高三的周测,林禾青情绪不好,作文写了两三行,实在写不下去了,就交了卷。
第二天,李翰宣布:周测名次退步的同学,交份检查。
林禾青没交。
他气冲冲地走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林禾青吼道:“你作文就得了五分,还不交反思?”
林禾青回击:“你说的时候我没在,没听到。”
那天两人吵得很凶。
三年后,北京大学的学生林禾青和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李翰一块吃饭。
李翰说:“那天说完你,我就后悔了。”
林禾青说:“我也是说完你就后悔了。”
林禾青早就完全地理解李翰。衡水中学的压力是层层传导的,李翰的压力来自班主任的要求,李翰既是被管理者,也是执法者。他勤勤恳恳地帮学校和班主任维持秩序,还为了“心中的正义”,给班上同学告御状。
量化是衡中管理制度的核心。
成绩、纪律、卫生、跑操,是量化考核的四大指标,事关班主任的奖金,以及班干部的荣誉。
量化掌握在“年级部”、“小黄帽”和查寝老师手里。所谓小黄帽,就是戴着黄色棒球帽的年级部学生会成员。跑操前,跑操时,早饭后,晚饭后,还有把十分钟课间挤压成八分钟的“预备铃”前,他们都在盯着手表计时,拿着纸笔计分。
他们站在教室后门,从窗户往里看,并记下“上课喝牛奶”“上课转笔”“上课扭头笑”这类的违纪事实,为方便记录,每个学生的座位都可以用方位表示,比如“北一后一北二”,就代表北边第一大组最后一排从北数第二个学生。不久,班主任就会找那个同学兴师问罪。
高三,一次跑完课间操,一个女生“小黄帽”告诉李翰:“你们班队形乱,要扣分。”他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一听到乱字,脑袋就像炸了一样。”
李翰也做过“小黄帽”,那是高二的时候。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种投机主义”。
“小黄帽”像个护身符,给他带来过不少好处。比如,假期不用写作业,打通学生会的人际关系,就不用被查。比如,课间操的时候去班里查零食,想查谁查谁,查到了直接自己拿走吃掉。比如,借事翘课,拎着帽子出去溜达溜达。他甚至悟出一个道理:
“一旦跻身了权力阶层,你会发现人跟人都是有利益交集的。
”
回味过去,李翰感到一阵荒诞。“我不认识那时的自己。我现在想想我好搞笑啊。”
在衡中时,李翰并不是什么异数,他曾是衡中评价体系中最优秀的那种学生。从文理分科之后,就做班长,一直做到高考。高三一年,成绩长期保持在文科实验班前五名,这意味着他是个极有希望考上“清北”的学生,是像大熊猫一样的保护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