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孔德在
1852
年确立科学实证体系的知识框架,把社会科学定位为以生物学为桥梁,专门研究人类世界集体秩序的科学,认为人类社会与生物界有相似度,以至于大量科学概念得以互用。当然,人类将“多”化为绝对的“一”不切实际,并不能将杂多现象的起因都合为一个概念,也无法为人类知识体系找到共同的“母亲”,而只能观察到事物之间的“兄弟姐妹”即相似性关系。正如密尔所赞同的,“根据孔德先生的说法,真正哲学的基本学说以及他定义实证哲学的特征如下:除了现象之外,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对现象的认识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我们不知道任何事实的本质,也不知道其真正的产生方式。我们只知道它与其他事实之间的连续性或相似性的关系”。因此,
实证哲学的任务就是精准发现并观测这些现象,然后用精确的概念归纳他们,并将规律缩减到可能少的数量,以统合成具有共同特点的多个现象集合。
显然,概念建构的实证主义策略有以下特征:
第一,不同于近代形而上学传统把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统一纳入单一概念进行绝对化处理,它更重视现象之间的相似性及其概念之间的相对关系
;
第二,反对概念建构的经验归纳与理性演绎之间的对立,主张二者的结合
,即任何经验归纳的概念都需要建立在一定的理论假设基础上,并不断修正理论以推进人类对世界的解释,所以,经验归纳与理论推演是概念建构过程的两个必要环节;
第三,反对观念层次或先验领域的抽象概念,而是代之以具体概念,必须对应到经验世界的具体现象,并转化为可供观察、操作化统计与测量的指标,其内涵指代与外延覆盖的范围及边界清晰。
这种概念建构策略在某种意义上符合亚里士多德的“定义”原则,即据于属性与种类的共性而进行概括(
generalize
)与抽象(
abstract
),“从观察一组类同的(特别相同的)个体出发,并审察它们所共有的因素。我们又把同一程序用于另一组属于同一个种,并在类方面而不是在种方面与前一组相同的个体。当我们确定了这第二个种的一切分子的共同因素之后,我们还要审察所得结果是否相同,并一直坚持到我们获得某一个公式为止。这就是有关事物的定义”。这种策略的理论前提是把分析单位假定为同一文化体系与社会价值规范的均质个体,同类事物的整体是个体彼此联系的共同结果。由此出发,利用经验归纳与概括的原则,所命名的概念采取最大公约数,涵盖大多数相类似或共同属性的普遍社会与自然现象,而不考虑交叉重叠共识之外的差异性与具体性。同时,
在此过程中,概念作为现象对应的语言表达符号,是经验世界的统一介质与工具,由此建构概念网络与知识世界,从而可以准确再现现象世界,并预测其发展变化趋势。
社会科学概念建构的实证主义策略在英美大行其道两个多世纪,并成为主导范式。然而,在冷战后,随着许多新兴民族国家的兴起,西方社会科学界相应兴起跨国与跨地区的比较研究,而概念建构的实证主义策略在分析单位同质化的前提假设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它难以归纳与概括世界各国高度异质化的历史、文化、社会情境。
社会科学难以在跨文化、跨社会的比较研究领域继续建构充满弹性又有解释力的分析性概念,并对民主化、经济发展水平、暴力冲突等关键的现代化指标进行科学测量。
由此,概念建构所面临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的张力,成为战后西方学术界争论的焦点问题,而许多社会学家与政治学家们开始为实证主义的经验比较研究者提供概念建构的方法论支持。其中,社会学家本迪克斯强调“概念平衡”(
conceptual equivalence
)的作用,以在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取得平衡,认为在一个文化或社会情境中使用的术语与观念可以富有意义地适用于其他文化与社会。
概念建构不能从特殊社会的案例中过度归纳,而应在情境分析中适度考虑中层概括,由此避免忽视地方变量的普遍主义假设与抵制任何归纳的过度特殊主义假设。
政治学家萨托利是实证主义概念建构的集大成者,他进一步发展了本迪克斯的“概念平衡”观点,为比较政治学的跨国研究奠定了方法论基础。在他看来,
“概念拉伸”(
conceptual stretching
)即过于广泛运用“民主”“专制”等有特定含义的概念,不考虑其适用范围以及特定文化与社会的特殊性,这是“概念误构”(
concept malformation
)的共同原因。
因此,萨托利引入“抽象阶梯”来调和概念建构的普遍化与特殊化之间的张力,认为概念建构存在不同层级的抽象化程度,高度概括的概念比如“政治系统”适用于所有案例而不考虑细节,而低度概括的概念如“议会民主制”则适用于少数案例,由此可以界定概念的适用范围,并严格区分概念内涵与外延,以免过度概括。在此基础上,萨托利为社会科学的概念建构提供了一个详细的、操作性强的指南,明确经验研究的概念建构规则(如连续性、情境性、清晰性、精确性、系统性)、谱系化、类型化及其跨学科、跨文化运用。对于回应比较研究领域的概念操作化、策略有效性以及理论抽象性与经验适用性之间的平衡等方法论问题,萨托利的“抽象阶梯”理论在实证社会科学领域至今依然发挥奠基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