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让人焦灼不安的,是它躲在广阔的晒台上,那里设施多,路径复杂,且通往楼顶。
为了找它,我们发动过无数人,有过无数次惊魂。我还拄着拐杖,爬过笔直陡峭的检修梯。
但不管怎样,每次,我都找到了它。每次,当我看到它时,它不跑开,不躲闪,只温顺地被抱起,或静静地钻进我带去的猫包里。
看起来,它是在等人找,或者,只是寻求它在这世上被爱过的证明。
转眼到了一月,它实在是需要做绝育手术了。母猫发情是很痛苦的,生产更是。不忍它被折磨,颇下了几次狠心,我带它去兽医室了。
但绝育手术,对母猫来说,是大手术。
坐在车里,它有预感了,于是一路上无比惶恐,始终看着我的眼睛。全然是因为对我的巨大信任,它镇定下来,走进了那个弥散着药水味的地方。
也全然是因为对我的巨大信任,它默默地仰卧到手术台上,全身战栗。
如果不是科学的理性在说服我,我恨不得抱起它来,夺门而去。
但终究,它挨了那一刀。
手术倒是非常成功的,主刀者在这个手术上有成名绝技,切口小,疼痛少。小家伙几乎是麻醉感过后,即可下地走路了。
但它对我的信任消失了,它的神情恐慌,姿态沮丧,走路时也只躲避我。
我对它讲道理,坚持继续给它梳毛,经过漫长而复杂的自辨程序,经过无数次我的喃喃自语和它的沉默不语,素才恢复了对爱的信心。
但其实,它是不必手术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春天到了。我们搬迁到宝华山下,这是一个空气更好、风光更秀丽的新居,有院子,有山景,我们觉得,这安安静静的所在,或许更适合素的天性吧。
但新居毕竟是新居,素在这里居住,也要努力地适应。
唯一不必改变的,是它的凝视。这里有许多它喜欢的落地窗,它日日夜夜地凝视外面的风景。
有时,它站在后门的玻璃前,看着花园,一看就是半天。
有时,它站在前窗的窗帘前面,看着夜色,一看就是一夜。
有时,它站在花园的餐台上,看着隔壁的野猫掠过,看得目不转睛。
它四处看啊,看啊,微风吹动着它的长发,花草映衬着它的灰蓝。现在想来,它的样子,真动人,那时它的心事,真让人心疼。
剩下的时间,素就站在起居室的高台上,看着我们四下走动。它是那么淡定而慵懒,但又那么肯坚持,我每次经过它,故意不看它,但我知道,它在那里看着,刻骨铭心。
我想,大概它是要把这一切全部记住吧。
最近这个月,忽然,素变得爱缠人了,它夜里一定要睡到我们的床上,在我和妻子的中间。
每次看我们开始梳洗,做睡前准备时,它会从容地跳上床,睡在“它的位置”,然后默默地等着我们。
这一个月,我们并不懂得它的心意,它不肯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但我知道,它心里一定有什么。
昨天晚上,八点二十五分,素爬上餐桌,当着妻子的面,舔干净自己的毛发,蜷缩成一团,然后,身子猛然一挺。
素死了。
它的死,只花了几十秒。也许,只是一瞬间。我们事后知道,它是心脏病发作而猝死的。
我们也是事后知道,它的血统,是注定有这基因缺陷的,它的命运,也确乎是天注定。
我很无知,从没感到有什么不祥的征兆,但也许,素一直自己知道。
素一定自己知道,当它凝视着我们、默记这世界的一切时,素一定自己知道,当它长久地驻足在所有的地方时。
昨天,我没感到有什么告别的征兆,但下午当我离开家时,看到它凝视着我的样子,我很不寻常地对它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它毫不拒绝。我甚至把它翻作仰脸朝天的姿态,它也一动不动。
我高高兴兴地对它说,我去翠岛花城了,过两天就回来啦。
它没说话,只报之以惯常的眼神。
接到妻子的电话后,我驱车六十公里,赶到素的身边。
它还睁着眼,小小的身体却已开始变冷。
它的眼光里,没有那份浩瀚了,只有空空荡荡的寂静。
我努力安慰着妻子。我们也努力地在对素的死找出解释。但盘桓在脑海里的,却尽是素陪伴我们的短暂一生,它活了一年零八个月,却给我们带来多少幸福,多少慰藉,多少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