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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祭祀是中国古代史上不可忽视的一个领域。自汉代以来,王朝兴替不断,国家祭祀制度却没有中断。因有这种较稳定的传承,国家祭祀足为中国古代文化尤其是国家政治文化的精萃。国家祭祀的本质是什么?是什么让它在风云跌宕的中国历史中绵延近两千年?这个问题
在元代尤有深刻意义。因为一种文化在与其他文化接触与碰撞时,其特质愈显鲜明。在元代北方游牧民族文化与中原汉地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之下,国家祭祀的本质更加显著。
通过研究元朝施行中原传统国家祭祀的过程,笔者认为国家祭祀有三个本质因素,按其功能需求度先后排序为:宗教功能、政治策略、文化建设。
(一)宗教功能
蒙古统治者接受中原传统祭祀的基本内在动因是泛宗教性实用功能。
祭祀的泛宗教性实用功能,有祈福、禳灾、厌镇、预测等,是祭祀起源时的最初功用。蒙古人接受汉地传统祭祀,始自1240年代遣道士祭祀岳镇海渎。岳镇海渎作为汉地山川神的代表,与蒙古人固有的山川神信仰相合,最易被接受。前四汗时期诸王后妃纷纷遣使祭祀岳镇海渎,主要目的无外乎祈福禳灾。道教通过推动岳镇海渎祭祀,扩张了祠庙势力。宪宗蒙哥时,全真掌教李志常在燕京长春宫会集各派高道作普天大醮,随后遍祀五岳四渎,
道教在国家祭祀中作用之大,前所未有,全真教在各地祠庙中的势力也借此强化。在山西西南部,姜善信在忽必烈的护持下,经营伏羲、女娲、尧、舜、禹、汤、河渎、后土等庙。“世皇以来,名诏数下,故靖应真人姜善信、传教光泽真人董若冲召见,凡尧、禹、后土,及帝祠之在晋者,皆听主之。”姜善信一派依托国家祭祀而发展壮大,有“神宇百余所”,门下弟子众多,自成一派。赵建勇认为,姜善信之于全真,有如张留孙之于正一。王锦萍认为,姜善信本非出自全真,后来与全真建立了松散的关系。姜善信一派借儒家传统的古帝祭祀、岳渎祭祀而发展道教,有学者称之为“借儒兴道”。
在道教推动下,岳镇海渎代祀日趋常规化,成为元朝吸纳中原礼制的先声。
元世祖中统间开始设立太庙,至元后期开始建置影堂,最基本目的都是尊崇祖先、追念亲人,有显著的宗教性功能。常见于蒙元时代寺观祠庙圣旨碑刻上的“告天祝寿”、“告天祈福”之语,
是蒙古统治者对寺观祠庙的根本性要求。这是泛宗教性实用功能的集中体现,也适用于国家祭祀。元世祖时列入国家祭祀的古帝王庙——禹庙的八思巴字蒙古语、汉语合璧圣旨中,亦以双语写有“告天祈福”
( hi-ru-·er’eo-gun)
之语。
元世祖至元中期对于社稷、风雨雷师、先农的接受,着眼于它们作为农业神的实用功能。至于郊祀,因为与蒙古固有的祭天礼仪理念有冲突,功能有所重合,仪式繁缛,实用性无几,所以成为元朝最晚采行的中原传统国家祭礼。
(二)政治策略
元代国家祭祀的现实政治
(Realpolitik)
功能常常高于宗教功能。
在世界历史上
,蒙古对各种宗教的宽容态度引人注目。
元朝皇室尽管青睐藏传佛教,但在国家体制中并没有设立国教。
对宗教重实用性而轻神圣性,政治结构是世俗化的,这是蒙、汉共通的观念。因此当元朝统治者同时面对政治策略与宗教功能时,常常以政治策略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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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赵孟頫《红衣西域僧图》
辽宁省博物馆藏
在中原王朝传统中,国家祭祀有昭示政权合法性的象征作用。深深浸染儒家思想的汉人士大夫对此尤为看重。归附蒙古的中州士大夫,一直热衷于恢复宣圣孔子祭祀。但对蒙古统治者而言,宣圣祭祀祈福功能不强,而主要是一种统治汉地的策略。忽必烈即位后颁诏确立宣圣祭祀,相关制度制定缓慢,但直到成宗时,祭孔也未受到特别重视
。
可作对比的是,从世祖朝开始,岳镇海渎祭祀作为一种政治策略愈加凸显:岳镇海渎的布局本身就体现出统御宋金旧地的意义;代祀使臣的任用由道转儒,是对过度膨胀的道教势力的抑制;代祀则充分体现出中央统治地方的纽带作用。
在13世纪末14世纪初,元朝大幅推行中原吉礼制度,有深刻的政治意味。
从世祖末至成宗朝,社稷从简单的农业神逐渐恢复其象征政权的内涵;
郊祀因为与蒙古祭天理念有所抵牾而不被重视,这时也正式建立。武宗从漠北军事前线回京登基后,大跨步地推动郊庙、宣圣、诸神等礼制。这些举措与其说是有宗教需求,不如说是政治策略。至于仁宗尽废武宗北郊、太庙礼仪议程,仁宗、文宗扩大影堂的形式和范围,英宗亲祭太庙,文宗亲郊,皆有直接的现实政治目的。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顺帝的亲祀郊庙活动。顺帝后至元六年
(1340)
扳倒权臣,决定亲庙,但仓促中不能置办衮冕,只能用英宗当年所制,足见顺帝急于宣示大权在握。至正三年
(1343)
,顺帝首次亲郊,恰合乎三年一郊之制。随后直到至正十五年
(1355)
,在册立太子、废立宰相、政局变动的形势之下,顺帝才再度亲郊。顺帝亲祀郊庙政治意味之浓,足以说明元朝国家祭祀的政治功能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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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村元代墓葬石雕中的科举及第场景
1334年
安徽歙县博物馆藏
国家礼仪,在官僚体制中也有实际作用。礼仪工作对于王朝而言,是一种实用的技能。艾骛德
(Christopher P. Atwood)
指出
,元朝政治包含各种规则,特定的规则适用于特定的升迁途径;
礼仪的诠释和实践,成为元代儒士的一种升迁途径。礼部、太常寺
(太常礼仪院)
、郊祀署、太庙署等官署,有重要的象征性地位,品秩高,实权少,既可以安置儒家士大夫,也可以授予达官显贵以示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