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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田松:死亡是一种能力

读书杂志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1-16 17:02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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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祭祀场往上去,要让牦牛作为向导领着您去。雪山松林没有牦牛不曾到过的地方,在有水流和湖泊的地方,没有牦牛不曾蹚过的水。从祭祀场往上去,什么地方的路宽,什么地方的路窄,哪儿的山坡高,哪儿的山坡矮,牦牛都知道……

好日子这一天,主事的这一群人和祭司我,在做祭祀的场地中,把祖先(指被超度的逝者)送上去,让牦牛、羊、马在祖先前边引路。现在,天上三星和行星没有争斗,地上署和龙没有争斗,祖先正好上路。让千千万万长斑纹的猛兽,千千万万长翅膀的飞禽,千千万万长蹄的动物带在后面。背着肥肉、瘦肉,带着千千万万的酒和饭,背着金银、墨玉、松石把祖先送上去[东巴经《超度死者·献牦牛》,见《哈佛燕京学社藏纳西东巴经书(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147、159页]。


这一次,逝者将要走过的是一条不归路。要为生前的一切做个了断。行前要还清留在此间的债务,做一个有尊严的逝者。不仅要还清欠下人的债,还要还清欠下青草与流水的债,这样的债,只有东巴可以帮助来还。

你曾去放牧绵羊的牧场上,你曾骑着马跑的地方,用脚踩过的地方,用手折过青枝的地方,用锄挖过土块的地方,扛着利斧砍过柴的地方,用木桶提过水的山谷,这些地方你都要一一偿还木头和流水的欠债。除此之外,你曾走过的大路小路,跨过的大桥小桥,横穿过的大坝小坝,翻越过的高低坡谷,跨越过的大沟小沟,横穿过的大小森林地带,放牧过的大小牧场,横渡过的黄绿湖海,坐过的高崖低崖,也都一一去偿还他们的欠债(东巴经《超度放牧牦牛、马和绵羊的人·燃灯和迎接畜神》,转引自杨福泉:《东巴文化与纳西族社区的生态保护》,载《民族学通报》第一辑,二〇〇一年)。

东巴逐一唱诵着地名,逆着纳西族的迁徙路线,一站一站,护送着逝者的灵魂,全村人也陪同着他,跋山涉水,一站一站,前往祖先生活的地方。

仪式是文化再生的过程。在葬礼中,全村人共同重温自己的文化和历史,建构着自己的人死观。孩子们目睹、参与、陪伴了老人的死亡,知道自己将怎样死,死后将会去哪里。



死亡不完全是一个神秘的、未知的事件。面对死亡,人可以坦然,欣然。


据说,以前的东北农民,年过四十就会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放在家里,也不是特别隐蔽的地方。死亡正如树叶飘落,不必特意抗拒。人过七十,丧事是当作喜事来做的。远行人赶回来见亲人最后一面,不是要把他从死亡中拉回来,而是要与他告别,陪他再走一程。死者也平静地接受死亡,逐一交代,安然离去。这样的死,是好的死。



农村喜丧宴(Photo: 火引冰薪


我的另一位陈年老友、东北人丁宗皓写过他爷爷的死:

祖父是躺在他生活了一辈子的茅屋的中央等待死神降临的。那时姑已拿出她二十年前缝制的殓衣放在旁边,棺材也准备停当。我是亲眼看着他离去的,起初能坐起身,后来只能动手,再后来只能用眼睛说话。我由此知道一个人是怎样消失于这个人世的,我仿佛看见祖父的灵魂正一点点地走开。祖父没让我们在他身边毫无准备地等候,一天,他奇怪地招手把母亲喊到他身边,用微弱的声音和母亲说了两句,母亲惊诧地告诉了父亲。原来祖父说:“你们不用急,还有两天。”果然,四十八小时以后,在深夜,祖父停止了呼吸,那时,确实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而从前,我从来不信这种说法。(丁宗皓:《阳光照耀七奶》,鹭江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64页)

这里有一个特殊的细节,丁宗皓的祖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说还有两天,就还有两天。我们也听过诸如此类的细节。某某老人弥留之际,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亲人逐一交代,直到说中要点,老人点头,才安然离去。也有老人一口游丝一直悬着,直到小儿子千里迢迢赶回来,叫了一声,这才撒手。


漫画《拉比的猫》(by Joann Sfar)内页

在这些案例中,死亡不完全是一个被动的过程。

更加主动的死亡,是高僧的圆寂。在各种写实与虚构的故事中,他们把一切安排妥当,或者留下两句偈语,“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打坐在蒲团上,就往生极乐了。

所以,我想,死亡是一种能力,一种人类已经退化的能力。它曾经是人类普遍具有的能力,而现在,被认为是只有高僧大德才具有的特殊能力了。

多年以前,看刘易斯·托马斯的随笔《细胞生命的礼赞》,其中写道,如果你在路上见到一只鸟的尸体,你的第一反应是,这鸟出了意外。人们默认,正常死亡的鸟,我们是看不到尸体的。“动物似乎都有这样的本能:独个儿去死,在背人处去死。即使最大、最招眼的动物到时候也想法荫蔽起自己。”(刘易斯·托马斯:《细胞生命的礼赞》,湖南科技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83页)


人们熟悉这样的传说,大象知道自己死期临近,会自动离开象群,走到传说中的大象墓地。这些动物拥有死亡的能力,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知道怎么死。它们有能力,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生命的最后阶段。

我想,这应该也是人类曾经普遍拥有的能力,而不仅仅是经过特别的修行才能拥有的特殊能力。

在前述丁宗皓的书中,还记录了另一个有趣的例子,不成功的死亡。他的七奶宣布自己要死了,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七奶老了,家人、全村人都接受这个结果,一起等待。七奶躺着,不吃、不喝、不动,身体慢慢变凉。一个星期之后,七奶神奇地坐了起来,说,饿了,然后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瓢水。七奶说,她遇到了一头老黄牛,老黄牛说,你走错了,这儿你不该来,你回去吧。于是七奶就回来了,该吃吃,该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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