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以前的东北农民,年过四十就会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放在家里,也不是特别隐蔽的地方。死亡正如树叶飘落,不必特意抗拒。人过七十,丧事是当作喜事来做的。远行人赶回来见亲人最后一面,不是要把他从死亡中拉回来,而是要与他告别,陪他再走一程。死者也平静地接受死亡,逐一交代,安然离去。这样的死,是好的死。
农村喜丧宴(Photo:
火引冰薪
)
我的另一位陈年老友、东北人丁宗皓写过他爷爷的死:
祖父是躺在他生活了一辈子的茅屋的中央等待死神降临的。那时姑已拿出她二十年前缝制的殓衣放在旁边,棺材也准备停当。我是亲眼看着他离去的,起初能坐起身,后来只能动手,再后来只能用眼睛说话。我由此知道一个人是怎样消失于这个人世的,我仿佛看见祖父的灵魂正一点点地走开。祖父没让我们在他身边毫无准备地等候,一天,他奇怪地招手把母亲喊到他身边,用微弱的声音和母亲说了两句,母亲惊诧地告诉了父亲。原来祖父说:“你们不用急,还有两天。”果然,四十八小时以后,在深夜,祖父停止了呼吸,那时,确实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而从前,我从来不信这种说法。(丁宗皓:《阳光照耀七奶》,鹭江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64页)
这里有一个特殊的细节,丁宗皓的祖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说还有两天,就还有两天。我们也听过诸如此类的细节。某某老人弥留之际,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亲人逐一交代,直到说中要点,老人点头,才安然离去。也有老人一口游丝一直悬着,直到小儿子千里迢迢赶回来,叫了一声,这才撒手。
漫画《拉比的猫》(by Joann Sfar)内页
在这些案例中,死亡不完全是一个被动的过程。
更加主动的死亡,是高僧的圆寂。在各种写实与虚构的故事中,他们把一切安排妥当,或者留下两句偈语,“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打坐在蒲团上,就往生极乐了。
所以,我想,死亡是一种能力,一种人类已经退化的能力。它曾经是人类普遍具有的能力,而现在,被认为是只有高僧大德才具有的特殊能力了。
多年以前,看刘易斯·托马斯的随笔《细胞生命的礼赞》,其中写道,如果你在路上见到一只鸟的尸体,你的第一反应是,这鸟出了意外。人们默认,正常死亡的鸟,我们是看不到尸体的。“动物似乎都有这样的本能:独个儿去死,在背人处去死。即使最大、最招眼的动物到时候也想法荫蔽起自己。”(刘易斯·托马斯:《细胞生命的礼赞》,湖南科技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