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后来问父亲,为什么不把大鱼卖掉。他说,卖不出去只好拎回来吃了。
这当然是假话。某天深夜,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睁开眼,发现父亲和妈妈外婆在我床前稍远处,爸爸说,他害怕孩子会到死都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之后每到吃饭,奶奶都会在炒菜前给我煎一块或两块鱼。
家里的土灶大多烧的是干树枝,架在上面的大铁锅先用抹布擦得不带一丝水星,再倒上一调羹菜籽油,等油烧出香味,把鱼块下锅,鱼皮开始滋滋作响。乘这个当儿,奶奶拿起火钳,把灶膛里的柴扒拉几下,火“轰”的一下旺了起来。
父亲偶尔会循香而来,伸头看看锅里,嚷几句“今天什么菜”或是“怎么还没熟”。
这样的场景,我回想了二十年。
如今,父亲几乎没有去野外打过渔,一是外面的湖河大都有名有主,二是想吃鱼去市场买来便是。父亲的身体慢慢矮了下去,母亲也开始回忆过去的事。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所幸,我没死,大家都还活着,于我而言,这是最好的现状了。
好久没下厨了,来吃红烧肉吧 | 贵州
@彭容
我从小就喜欢吃红烧肉,三十年了,这爱好从未变过。
然而父亲轻易不下厨,要吃到他做的红烧肉得等到过年。那一天,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展现出的厨艺让人惊叹。看着他翻炒腾挪的样子,我总感觉他曾是达官贵人的御用大厨。
父亲烹制的红烧肉,色香味俱全。我问过父亲,为啥他做的红烧肉这么好吃。父亲说,如果说真有秘诀,那就是用心,只要用心,就能做好。
父亲做红烧肉极为考究,选材更是达到了严苛的地步。必须选上等的五花肉,肉里渗入的血色不能过多,瘦肉横竖得一致。一大堆材料里头,也未必有理想的素材。切块更是一丝不苟,厚了入味不匀,薄了影响口感。这看起来是小事,其实最费工夫,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和细心。
后来离开家乡,在异乡谋生活。在外用餐时,我总会叫一道红烧肉,并郑重其事地推荐给朋友。接着顺理其章地说起父亲做的红烧肉如何好吃,惹得一众朋友也心痒痒。然而,往往等红烧肉上来了,品尝过后,后悔不迭。这味道与父亲做的,显然不是一个量级。
后来打电话给父亲,说起这事,父亲哈哈大笑,“丫头,你啥时回来,我一定满足你的口福。”
节假日回家,故乡和我离开时相差不大,但父亲却变了模样。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太过明显。见我回去,父亲特别高兴。亲自跑到市场,选了些五花肉,准备给我做红烧肉。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睡一间房。母亲说,听说你要回来,你爸可高兴呢,前天晚上,还说了梦话。我问,父亲说了什么,母亲笑,在梦里跟我说话呢,叫我早点做准备,他要给他家姑娘做红烧肉。
月光照在窗台上,屋外传来昆虫的鸣叫,久违的田园风光本该很容易让人入梦的,但我却迟迟睡不着。心想,如果不能常回家,那一定要多打电话,说说话。
前段时间,公司事情多,加上刚把小孩接来深圳,下班后还有许多家务。周五那天,突然想起好久没给父亲打电话了,于是赶紧打过去。说了许多,工作、孩子的生活和学习情况。
末了,父亲突然说,好久没下厨了,有点想练练手了。
我心中一惊,知道这是父亲想我了。从小到大,父亲从未说过一句想我的话,他的表达方式很独特,红烧肉显然是最好的方式。在他心里,红烧肉不仅仅是一道菜肴,更是对远走他乡的孩子的牵挂和思念。
那年冬日的阳光还是温暖的 | 陕西商州
@彭建民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凶,瞪起眼来让人发怵。偏偏我小时候又太过顽劣,总是闯祸。只要惹了乱子,挨打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他或用路边折下的荆条,或随手抄起的杆棒,总之逮着什么是什么,打到我哪儿算哪儿。
多次他与人说话时,我从旁边经过,父亲都会毫无铺垫地说些“棍棒底下出孝子”、“打出来的孝子,惯出来的豹子”之类的话。
我没见过豹子,也没打算当孝子。
在那个年代,家家都穷,但孩子们永远不会发愁,能吃能玩。有次我从家里鸡窝中摸出枚还带着温度的鸡蛋到合作社(当时设在农村的国营商店),换了一只镰把那么粗的红皮炮竹。
雷鸣一声,炮竹化作漫天飘落的碎纸屑。我因此挨了父亲重重一记耳光。
鸡蛋是当时的硬通货,四枚鸡蛋换一斤盐。奶奶心软,只要我黏着她不走,最终她都会妥协,“唉,还是给娃煎个鸡蛋吧。”
奶奶用筷子从小罐里剜出一坨油,把筷头就着勺沿刮干净,再把铁勺子伸到灶眼里,蜡状的油脂很快融化。向来迟缓的奶奶这时特别麻利,端着冒烟的铁勺到装粮食的柜子前,从柜里摸只鸡蛋出来磕破,倒入勺中,“嗤喇”一声,那股妙不可言的香味一下子就弥漫开了。
奶奶把铁勺子再次伸到锅底下的柴火上,慢慢转动木柄,勺子里的蛋饼就摊均匀了。我总是咽着口水一遍遍问,“婆,快熟了吧?”
有年晚上,我又黏上了奶奶。但那天奶奶一直忙着拉风匣,空不开手,而我又白天疯得太累,在灶台前的柴堆中睡着了,迷糊之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嘴上蹭,还听见奶奶要我张嘴,可我就是困得睁不开眼。
第二天我醒后,二姐幸灾乐祸跟我说,头天晚上奶奶煎了鸡蛋,可我叫不醒,父亲就让她吃了。我顿觉天昏地暗,委屈得哭了一天,那是我童年里过得最郁闷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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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离家十里路的综合厂上班,有时几天都不回来。后来父亲买了自行车,便天天晚上都回家。
有天中午,我正拿棍子捣猪槽里的冰,就听着父亲喊我。那时我家住在半坡上,站在院门口能看见下面的公路。我远远就望见父亲跨在自行车上,正向我招手,“下来,我给你送肉来了!”
那时还没进腊月,过年尚早,肉是想都不敢想的概念。我有些恍惚,还是母亲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才跑下坡去。
父亲把一只小瓷缸子塞进我怀里,就又骑上车子回厂去了。我小心翼翼地抱着瓷缸往回走,到家后母亲揭开一看,“快,叫你二姐来吃肉!”说着跑回屋拿出铁勺,在院子里生上火,把瓷缸里的菜倒进铁勺子里加热。
我和二姐趴在杌子两边,舞动筷子抢肉。有块肉皮卷成一团,我们各夹住了一头,却怎么也扯不断。
那天晚上,父亲还没进院子,我就听见了他喊我的名字。
“来,过来。”虽然父亲一反常态的温和,但语气威严。
我捱过去。
“跟我说说,肉香不香?”父亲蹲下了身子,期待地望着我。
我的喉间还留着肉香,可我不想说香,因为我知道他期待着我肯定的回答。
“说啊,肉好吃不好吃?”父亲的声音变得不耐烦。
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以往挨的打,加上心上积的怨,此刻都成了我不予满足他的理由。所以我还是没吭声,但眼泪却流了出来。
母亲过来,推推我肩膀,“说啊,就说好吃得很,让他明天再给你送。”
母亲的话让我的委屈一下子释放出来,再也憋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
父亲叹了口气,怏怏走开了。
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太深,直到我成家,仍不能与他亲密相处。我希望给女儿一个幸福的童年,不要让我的悲剧重演,然而很难。
女儿性格倔强,而且好动,有时我忍不住对她声色俱厉,气到极点还动手打她。有次,听女儿怨怒地喊,“我不喜欢你!”我心头一下揪紧了,这与我的希望相去何其遥远,与当年我对父亲的态度又何其相似。
我从父亲身上继承了粗暴脾气,女儿又从我身上继承了叛逆的性格。我为自己打了女儿而愧疚心疼。女儿嘴馋,懊恼之余,我带女儿去买她喜欢吃的食物,然后静静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心里才觉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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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把他们接到西安一起生活,然而他们并不适应。
父亲曾把自己锁在卫生间,因为出不来而砸烂卫生间的门,从垃圾桶里拣回旧衣物,在床上抽烟烧掉了被子。尽管这样,妻子也不敢有抱怨,她知道稍有不慎,父亲就会使性子要回去。
虽然倍加小心,但父亲还是在三个月后固执地回村了。然而这次西安之行,让他在村里也呆不惯了,过段时间又闹着要来西安。每次都来时态度坚决,去时一意孤行。我们只好由着他,这么来来往往又过了五六年。
到了去年春天,父亲已非常羸弱,上楼也需人搀扶。我把他带到医院检查,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慢性肠胃炎。
父亲需要调养,妻子为此专门辞掉了工作。刚开始父亲忌口,每天要吃五六次饭,每次吃得很少。母亲也不让父亲吃肉,说吃一回得遭几天罪。
有一天,父亲站在厨房门边久久地盯着锅里炖着的排骨,我清晰地听见了他咽口水的声音,一下子就想起,那年我和二姐坐在院墙根下,各用筷头夹住那块肉皮往自己嘴边扯的事儿,第一次觉得那年冬日的阳光还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