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从大忌讳下笔”
自1933年平津形势危急以来,周作人文章照写,却反复在私信中吐露“无话可说”之悲哀。其对弟子俞平伯感叹说:“世事愈恶,愈写不进文中去
(或反而走往闲适一路)
,于今颇觉得旧诗人作中少见乱离之迹亦是难怪也。”
其实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所说的话或文章“不合时宜”。1934年《人间世》上刊布了周作人致曹聚仁的两封信,曹聚仁将这两封信公开发表,是为了让时人“领略先生的襟怀”,借此替以陶渊明自居的周作人辩解。1933年11月28日周作人致信曹聚仁,解释为何未给其主编的杂志写稿:
觉得仍然无可说,若说起来千头万绪,非从大忌讳下笔便是第一句没有说,无从说下去;就是说了也是第二句,即不说亦可者也。其实即第一句说了也有何用,关于中国在实是无从说起。
抗战前夕知堂文章难懂之处,正在于他把真正想说的“第一句”藏起来,从可说可不说的“第二句”讲起。吞在肚里的“第一句”,则关涉周作人“不合时宜”的政治立场,如致梁实秋信中所云“和共和日的狂妄主张”。因此要读懂周作人这一时期的言论,不管谈什么题目,都不得不从摆在纸面上的“第二句”中,倒推出他欲言又止的“第一句”,才能抓住真正的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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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跋知堂两信》(《人间世》1934年第14期)
周作人深感“无话可说”,除了来自现实社会的压力,亦有来自历史惯性的压力,即“为遗传之观念所压迫”,他试图反抗的是历史惯性所支撑的某种道德律。在遗传学说的笼罩下,周作人对战前中国社会的观察,遂陷入漆黑一片、洪水泛滥的境地:
中国大难恐未有已,上下虚矫之气太甚,窃意丧败无妨,只要能自反省,知道自己的缺点何在,可望复兴。我们不必远引勾王践范丞相,即辛亥之小就,鄙意以为原因即在甲午后之恐惧振作;而欧战后渐自满,至于今日不但重新觉得政治法律道德思想各方面都已完全,即军备也是大刀队胜于空军,打拳可敌坦克车。五四时自己谴责最急进者,□□□□□□都变成如此,他可知矣;他们虽似极左,而实在乃极右的一种国粹的狂信者。不佞平常为遗传学说
(古人所谓“业”)
所恐胁,睹此更为慄然。中国如亡,其原因当然很多,而其一则断然为此国粹的狂信与八股的言论,可无疑也。此刻现在,何处可找理性哉!且坐看洪水——来或不来,此或亦虚无主义之一支配!
此信比周作人三十年代写作的绝大多数文章要显豁得多,几乎道出了被他吞下去的“第一句”,及他处处警惕的“敌人”——“国粹的狂信与八股的言论”,上文所谈策论也属于八股之变种。周作人以为国难深重源于“虚矫”二字,“虚”是指军备政治法律道德思想各方面均不如人,“矫”是指明明事事不如人,却坚信“大刀队胜于空军,打拳可敌坦克车”。令周氏尤为愤慨的是这些似左实右的“国粹狂信者”,原本是“五四”时代自我批判的急先锋。故亡国不可怕,复兴的希望在于“恐惧振作”,从迷狂回归理性。曹聚仁以为随着时局的演变,周作人欲说还休的“第一句”在“国粹狂信”、“八股言论”风靡云蒸,整个社会进入盲目无理性的迷醉中时,更显无奈与沉痛。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抗战前夕周作人不合时宜的政治立场,将自己置于要么“失人”,要么“失言”的两难境地中。周氏以为不论古今中外那一路的思想,总要带点八股调、唱戏腔才有人要听。假如想说一点个人的意见,略异于制艺或戏文的格调,就得考虑听众的水平及耐心。以题为《日本管窥》的系列文章为例,被视为“亲日派”的周作人这时候来谈日本,无论谈文化还是武备,都是两面不讨好的。他坦言“不喜欢做时式文章,意思又总是那么中庸,所以生怕写出来时不大合式,抗日时或者觉得未免亲日,不抗日时又似乎有点不够客气了”。
抗战前夕南北知识界对周作人的责难是“不积极”,视小品文为无益于社会的“小摆设”。而周作人反驳说自己写文章的毛病在“太积极”,不愿画符念咒以文学为“祭器”。到底是“不积极”还是“太积极”,端看读者能否从“第二句”倒推出周作人的潜台词。这种外面看消极、自认为积极的态度是周作人及其圈子共有的。例如在政治上看似懵懂的俞平伯,一面自称“近颇消沉”,“想学都下破旗门子拿破铜烂铁卖给鼓儿担,在门口换羊头肉、熏鱼儿、硬面饽饽吃”;“另一方面说则意兴颇豪,大有天下事都须由我辈来从头干起之意”,“极思推翁不必出山而为盟主,携常出屋主人为先锋,以性情为归,以四科作教”。所谓“从头干起之意”,竟是“常出屋主人”废名提出的,俞平伯以为“虽属僭妄亦颇欲尝试之”,盟主自是知堂先生。
三十年代先后以《骆驼草》《世界日报·明珠副刊》为阵地,周作人及其弟子的文章桴鼓相应,批韩愈、反八股、斥道统、谈儒家,意在发起一场“新的启蒙运动”。抗战前夕周作人重构中日两国滑稽文学的传统,在“小品文”之外另树“新俳文”的旗帜,也可视为这场运动的尾声。
三十年代知堂老人的形象似乎被定格化、符号化了,这种符号化的倾向在他与“青年”尤其是左翼青年的疏离、隔膜乃至彼此戒备中尤为明显。发表于《人间世》的《苦茶庵小文》中存有1933年4月7日周作人《致某君书》,谓:
×××君言论不甚入时,取憎于青年新人,亦是当然。窃意以为在不投机不唱虚伪高调之点或不无可取,故鄙人觉得不必过于责备,况即×君之低调鄙人也唱不出耶。
六十年代鲍耀明问周作人,信中的“×××君及×君”是谁,周回复说:“与某君书,当系与开明书店主人者,书中所说×××,则系是胡适之,因抗日时言论他自称只是‘低调’也。”周作人晚年跟鲍耀明谈及他与胡适的关系:
胡君的确有他的可爱处,若其喜谈政治
(当初却以不谈政治为标榜)
,自然也有他的该被骂的地方,唯如为了投机而骂之,那就可鄙了。我与适之本是泛泛之交
(寻常朋友)
,当初不曾热烈的捧他,随后也不曾随队的骂他,别人看来,或者以为是,或以为非,都可请便,在我不过觉得交道应当如此罢了。
周、胡二人的关系或可用“交浅言深”四字来形容,平日里或是“泛泛之交”,但每逢出处进退的关键时刻,彼此却可以说几句“交心”的话。在周作人看来,胡适的“可爱处”在喜谈政治却以不谈政治为标榜,这种纠结的政治姿态与周作人“京派流氓”的做派倒也类似,故才觉得“可爱”而非“虚伪矫饰”。
以胡适为镜子,可映照出周作人身上的“两个鬼”。1929年上海党部决议严办胡适,周作人去信劝胡适少说闲话,回北平来做大学教授,信中援引Rebelais
(拉伯雷)
的话:“我自己已够热了,不想再被烤。”周作人认为胡适的正经工作在于教书作文——完成《中国哲学史》《白话文学史》及《水浒传考》一类的考据文章,而此类工作非回北平来不可。若将胡适与梁启超做比较,周作人曾背地批评胡适不及梁任公,“因任公能尽其性而适之则否”,甚至开玩笑说如自己做了卫戍司令,要派一连宪兵把胡适“优待”在秘魔岩,命他埋头著述。周作人的激将法,自是出于对胡适其人其学的爱惜之情,胡适当然十分感激。就周氏批评他“爱说闲话、爱管闲事”这一点,胡适辩解道:
受病之源在于一个“热”字。任公早年有“饮冰”之号,也正是一个热病者。我对于名利,自信毫无沾恋。但有时候总有点看不过,忍不住。王仲任所谓“心喷涌,笔手扰”,最足写此境。自恨“养气不到家”,但实在也没有办法制止自己。
周作人未尝不是一个“热病者”,不过把自己的政治情热压抑在故作冷漠的表皮下。胡适回信说自己暂时不想回北平重理故纸生涯,但会记着Rabelais的名言,以免有下油锅的危险。
1936年初丁文江去世后,周作人又致信当时被北大学生围攻之胡适,劝他莫谈政治、少管闲事:
鄙意对于国事、社会、学生诸方面我们现在可以不谈或少管……朋旧凋丧,青年无理解,尽可为“汔可小休”的理由,还不如专门讲学论学。
“朋旧凋丧”指丁文江之死对胡适的打击,至于“青年无理解”,周作人继而引冯班家戒中语:“少年性快,老年谆谆之言非所乐闻”,来解释“青年”与“我们”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