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果对比张岱年对中国哲学的定义(略)和《四库全书提要》中“经部总叙”(略)的叙述,你会发现这两者虽然看似谈的是同一个事物,但其叙述非常不一样。前者是“命题性来陈述”,你不懂我告诉你;后者则诉诸感觉系统(例如指汉学“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这些如果你没体会,是不知道的,甚至就算你说你感觉到了,也无法判断你到底理解那些关键概念了没有,但前者是可以判断的。
《春秋左传》
二)章言史意
为什么说这些呢?这是理解章学诚史学观念的一个关键点。他曾说:“刘(知几)言史法,吾言史意。”对于这句话,通常的解释是:史法指“史书在外部形式上的规范和内部结构上的秩序”,史意指“历史理论或史学观点”,这解释很糟糕,毫无味道,也没说清楚。
章学诚认为自己史意来自春秋大义,宣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下,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於一心。”(《文史通义》卷五内篇五)这段话是他最常被征引的名言之一,但又似乎等于什么都没说,因为几乎全是否定式的表达,现代学问没法这么说。
现代人不能理解春秋之义——所谓“微言大义”,如果真有“大义”,那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现代人把国学神秘化,我说要把理性之光投过去,所有东西都理性重新审视一遍。《论语》有人说是断烂朝(zhao)报(按,是王安石讥《春秋》为断烂朝[chao]报,不过此事也有人辩其不实),没什么价值。《春秋》讲究的是“微而显”,所谓“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为什么要这样?林语堂《骂人的艺术》,明恩溥《中国人的特性》所形容中国人骂人的段落,很适合用来理解这一“微言大义”,就是以含蓄迂回的方式,才被视为高妙。中国政治中也因此流行猜谜游戏,《鬼谷子·谋篇》说“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钱钟书也曾说中国政治统治的原则常在“深藏密运,使臣下莫能测度”,都是这个意思。所谓“句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是说话的高妙之处,中国的文学、史学、哲学乃至政治等都受此影响。
一次看到徐复观的话:“意有余之‘意’,决不是‘意义’之意,而是‘意味’之意。‘意义’之意,是以某种明确的意识为其内容;而‘意味’之意,则并不包含某种明确意识,而只是流动着的一篇感情的朦胧飘渺的情调。”看到这,我看了就豁然开朗:“意义”是可以理解阐述的,但意味本身就是说不出来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意义是很浅白明显的,但“意味”却是含蓄待发、难以穷尽的。古诗中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又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看上去没意思,句意很简单,但你找不出更好的,那你说它有意外之意义吗?没有,它就是这点。但意味是想说而有意不说出来。刚过世不久的哲学家叶秀山先生也有一句话:“我们看到‘燕子’‘归来’了,遂‘知’‘春天’即将来临。这种‘消息’、‘信息’,不是科学性的‘知识’(knowledge),传递的不是‘概念’、‘推理’,而是一种‘意味’(意谓)。”这是只能体会的,就像传统的写意画,重在意味,那是不能教的。
又比如,禅宗公案中著名的问题“如何是佛祖西来意”,范文澜先生统计约有270多种回答,这回答不能直接答,像“春来草自青”这样才是标准答案,就是得要另起话头说,乍看完全不明所以。章学诚《又与正甫论文》中也有一段话:“上阐古人精微,下启后津之逮,其中隐微可独喻,而难为他人言者,乃学问也。”这是他对学问的理解,偏重“隐微”而“难为他人言者”的部分,这与现代学术要求凡事都理性地说清楚,恰是相反。章学诚还说过:“学问专家,文章经世,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传。此亦至道所寓,必从其人而后受;不从其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文史通义》卷三师说)
他至为推崇的“不可易之师”,在现代教育中已被灭掉,只有导师制中稍稍保留一点。现代假设任何老师都可以替换。按《庄子》中的故事,轮扁“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强调真正的知识是“说不出来”的,你要学只能跟着我学。中国人喜欢说有所谓“秘籍”,像郭靖得到《武穆遗书》就成了军事家,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孙子兵法》你看了也没用,因为它只能谈一些抽象的原则。这些,在现代被称之为“默会知识”(波兰尼语),就是那些“未被表述的知识,像我们在做某事的行动中所拥有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