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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罗曼·罗兰与中国留学生

东方历史评论  · 公众号  · 历史  · 2017-07-18 12:1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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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敬隐渔健康不佳,加上先天性格压抑和后天心理紊乱越来越严重,事情的发展迅速偏离原先的轨道。一九二九年十月,罗曼·罗兰从敬隐渔来信中意识到他的病情恶化,他不仅没有撒手不管,避开无法预知的后果,反而十分紧张,首先向汪德耀和梁宗岱打探情况,由于两人都不住在里昂,没能提供任何信息。到了十月十八日,他再次接到敬隐渔来信,声称打算离开里昂到瑞士来。他感到事情接近失控,再也不能坐视观望,当天便采取具体的行动介入,写信给一位最亲近的医生朋友,请他介绍一位合适的医生,准备自费为他治病。


在他安排下,敬隐渔在十一月四日进入了里昂郊区一家医院接受治疗。但是事情的发展突然加速,十一月五日,中法大学来信,学校决定取消敬隐渔的学籍,请他协助说服敬隐渔接受遣返回国。他不同意学校的做法,在十一日的回信中请求收回成命,让敬隐渔留在法国治病,“唯望不论何种情况,这位可怜的孩子能够交托到善心人士手上,即使病情已无希望。因为他是生活环境的受害者,值得关爱”,他说已经准备了三千法郎作治疗费用。这些近乎苦苦哀求的话语,闻者伤心。然而,敬隐渔的病情超出他的预料,三天后,十一月十四日,医院院长通知他,学校当天派人来接敬隐渔出院,鉴于病人的病情不宜继续留在该院,因此同意出院。罗曼·罗兰知道后,在日记中写下他的不祥预感:“[学校]要把他遣返回中国……(换而言之,唉!把他摆脱掉。等于把一个人扔进水里——说不定在海上旅途上他便自己跳下去!)”


敬隐渔出院后,回到里昂大学,给罗曼·罗兰再写了一封求救信(此信佚失),大师收到后,由于应承不再写信给敬隐渔,所以没有回复,但他写信给中法大学校长,作最后一次努力,“如果有一种治疗能挽救他,即使一线机会,都不应放过。这个不幸的人对新中国可能是一位真正的人才”(十一月二十二日信),信写好后,又加上一段附言:“敬隐渔的文学才能毋庸置疑。即使精神紊乱,他的作家天才仍然令我惊讶。他有一定的法语文笔驾驭能力,在外国留学生中很罕见。”这些发自腑肺的话语,催人泪下。如果说罗曼·罗兰在一些政治问题上的表态,事后被验证为错误,那么在与敬隐渔的交往中,他的人性,他的人道主义,他的爱心,他的诚恳,没有半点瑕疵,灿烂如日。高尚的人格,令人敬佩。


3


梁宗岱(Liang Tsong Taï)


一九二六年秋,敬隐渔离开里昂到巴黎,罗曼·罗兰发现他越来越疏远。偏偏这几年再没有其他中国留学生出现,期望中的中国沃土又变回原来的荒原,难免产生一种失落感。正当这个时候,上天给他带来意外的补偿。一九二九年开始,他接连收到四位中国留学生的来信,令他十分兴奋,在这年十月十日的日记中,以十多页的篇幅,记载了这些通信的内容:“托尔斯泰曾经抱怨,太少中国人来找他。我也有同样的遗憾。在所有文明土地中,中国有识之士于我始终最遥远。在我听到的声浪中,缺少他们的声音,至多听到一两个孤立的声音。——但最近几个月,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升起。上两星期,三位有才智(intelligents)的中国年青人预告前来访问。”在四位新通信者中,最先写信的人是梁宗岱(1903—1983),他在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五日写成第一封信。



我们看到的法国档案,总共收藏他的六封信,一张明信片和两份法文诗歌打印稿,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二日。所有信件及附件都保存得很完整,连信封也一个不缺,根据邮戳很容易确定寄出和寄达日期。至于罗曼·罗兰的日记,共有四段记载,前两段是收信记录,后两段两次见面详情。这些材料已经相当丰富,但想更全面研究,还离不开另一份中文文献,一篇广为人知的文章。一九三六年,中国文坛热烈庆祝罗曼·罗兰七十诞辰,梁宗岱在六月十七日的《大公报·文艺版》发表了回忆文章《忆罗曼·罗兰》(后入集《诗与真二集》)。我们知道,梁宗岱一直珍藏着大师的五封信函,但在“文革”抄家时,被红卫兵焚毁。幸好在这篇文章中,他曾经摘译了其中两封信的主要段落,我们看到的虽然不是法文原文,但读起来觉得就是罗曼·罗兰的文字,这是因为译者的译风忠实严谨,完全值得信赖。另一方面,文章详细记述了两次到奥尔迦别墅拜访的细节,而在大师的日记中,也有对应的两段长篇记载,两人的立足点各不相同,内容有异,这就像两面不同的镜子,把同一件东西的两面分别反映出来,让人看得更全面。这篇文章所记录的对谈,涉及大师对敬隐渔和盛成的评价,这是十分难得的同时代人的见证。


梁宗岱一九二四年秋抵达欧洲,等了四年多才写第一封信,似乎有点太晚。因为他很早便爱上大师的作品,十八岁念中学时,去岭南大学看望在那里读书的文学好友司徒乔和草野心平,三个青年人曾一起阅读和朗读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英译本。到法国后迟迟没有写信,可能是因为他进入索邦大学后,很快便在学生会的课余文学活动中,结识了名重一时的文学大师瓦莱里,得到赏识,成为入室弟子,不再需要其他导师。事实上,当他写第一封信时,已经完成《水仙辞》的中译,在《欧洲》月刊和《欧洲评论》发表过法文诗歌,《法译陶潜诗选》也进入出版前的最后修订阶段,可以说他已经到达法国文坛的大门前,这和其他仍然属于文艺青年的中国留学生大不相同。他写信的动机并非为得到指点,而是单纯出于文学考虑,当时罗曼·罗兰的新作《从〈英雄〉到〈热情〉》(De l'Héroique à l'Appassionata )出版不久,这是七卷本系列著作《悲多汶:他底伟大的创造时期》(Beethoven : les Grandes Epoques créatrices,梁译书名)的第一卷,他读后写信请求准许翻译,大师很快回信同意。但是他一下笔,便发现音乐知识不足,在第二封信中,坦白承认“作为翻译者,我对音乐应该有更多了解”,提议先翻译第二卷《歌德与贝多芬》(Goethe et Beethoven)。此信离第一封信不过十天,罗曼·罗兰喜欢这种诚实态度,欣然同意。


在当时的法国文坛,罗曼·罗兰和瓦莱里分别是两个不同阵营的大纛,前一派喜欢插手政治,干预世事,后一派恪守纯文学,通常互不往来。当梁宗岱出现在他面前时,毫不隐瞒自己属于瓦莱里一派,罗曼·罗兰一点也不反感,更没有拒之门外,反而在第一封回信中,便热情邀他把法译陶潜诗篇交给《欧洲》月刊发表。在最早两段日记中,连续两次私下赞扬他的法语水平,“我觉得他出色地精通法语”,“他写信给我,法文很好”,这当然不会单指信件的文字,梁宗岱两次信件都附寄了法语作品。第一次见面后,他在日记中又提到梁宗岱的法文,“他二十四五岁,法语说得很出色,甚至完全没有口音。和欧洲人相比,中国人学习欧洲语言多么容易,尽管他们对我们的一些字母完全陌生,例如 r,但是梁宗岱做到像巴黎人那样以小舌发出颤音”。很明显,罗曼·罗兰是一位君子,爱才惜才,不受政治影响,热心鼓励年青人。


梁宗岱与大师的接触不算多,三年间只写过七封信,见过两次面。但已经让对方另眼相看。第二次见面后大约一个月,罗曼·罗兰写信给《欧洲》月刊主编盖埃诺(Jean Guéhenno, 1890—1978),谈到为歌德逝世一百周年专号组稿,“如果我肯定巴黎的梁宗岱目前的地址(去年是居约街19号),我会向他约稿:这是我认识的最出众最有学问的中国青年之一”。已经答应为专号撰稿的作家有托马斯·曼和黑塞,两位先后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家,由此可见这话的分量。罗曼·罗兰这样提议,不会只考虑法文水平,而是通过两次见面,发现这个中国年青人对歌德和德国文学有相当的认识和个人见解,“谈锋渐渐在别的题目上展开了。我们照例对我们共同崇拜的哥德和悲多汶致热烈的敬意”(梁宗岱《忆罗曼·罗兰》)。能够和一位内行人交谈他的本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稍有差池就会露马脚,谈不下去。


两人的交往随着梁宗岱返国结束。在所有中国留学生中,这段交往最平静,最接近他想倾听的中国声音的愿望。


4


李又然(李家齐,Li Chia Tsi)

李又然(1906—1984)原名李家齐,第三位写信给罗曼·罗兰的中国留学生。一九二八年夏天自费来法,先到里昂。由于从未读过法文,进入培力兹语言补习学校,从ABC读起。差不多一年后,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六日,第一次写信给罗曼·罗兰,使用一张法国布尔日湖风景的明信片,在署名及日期之外,只有三个法文字,A Bonne Santé,这个句子的文法有误,推测是模仿法国人的祝酒语 A votre santé(敬祝健康,相当于中国的“干杯”)。



过了五天,七月一日,他寄出第二封信。这一次是真正的法文信,文字流畅,以充满感情的笔调,作了自我介绍,表达了对大师的仰慕,然后陈述自己的愿望,“我衷心请求给我亲笔回信,让我前来拜见。尽管我只会说一点点法文,又不懂其他欧洲语言,但是如果能够在先生的身边默坐一会,将感到莫大幸福”。直到这里,这封信和常见的仰慕者来信大致相仿,但紧接下一段,却颇为出人意外,“我以中文写这封信,然后由朋友译成法文,我再抄一遍。因为我还没有能力自由运用法文来表达我的与众不同的思想,表达我的热烈感情”。如此直率,近乎天真,教人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像大多数中国留学生档案那样,我们没有看到回信,但是他的儿子李兰颂给我们提供了李又然一九七五年的家书,从中知道大师没有把这封信作为儿戏,而是十分认真,像对其他来信那样,迅速作了回复,“先生回信说,他就要出去旅行(先生是大旅行家),假如我去瑞士只是要看他,那么最好晚些去,那时我的法文也讲得更好了,可以多谈谈”。(李又然家书,下同)


李又然人如其文,终其一生,老实诚恳,不识世道艰险,后半生因此受尽苦头。这一年九月,他转到巴黎,从那儿寄了一张明信片给大师,然后完全失去音信。差不多两年半后,一九三二年四月初,大师突然接到他的一封挂号信,第一句话是:“先生,能否寄给我一小笔钱?”,原来他差不多有一年没有接到家里的汇款,已经欠下一大笔债,求救无门。他在信末呼喊,“先生,我再重复一次,不要猜疑我!我非常需要被人相信是一个诚实的人”。信后还有一段附言,“先生,如果给我答复或者寄钱,我不会再回信,以免过于打扰”。其他人收到这样的信不知会如何反应,罗曼·罗兰是这样做的,“先生寄来了钱,还给我介绍了一位法国教授,美学学者,说他会来看你的。这位先生后来也送给过我钱,还介绍好些朋友照顾我。”


李又然收到钱,真的没有回信,但是久候的家庭接济很快到来了。三个月后,六月三十日,他从瑞士写信给大师,告诉他已经付清了债务,买好船票准备回国,“先生,出发在即,很想能前来拜见”。但时机不巧,“先生回信说,他正住在医院里治疗眼疾,医生不允许会客。但他又说,不忍心让我这样走了,因之立即复信给我,要我回国后经常给他信,告诉他血泊中的那边(指中国)的情形,做他和中国之间的桥梁”。这段回忆完全符合事实,罗曼·罗兰真的正在外出求医,我们看到这封信的信封,到达奥尔迦别墅的邮戳是七月一日,上面的地址被划横线删除,下面写着转寄的新地址:琉森市拉尔邦旅馆。信封后面有大师手书的两行备忘文字,“一九三二年七月三日,从琉森回信”。


李又然在信中没有提到借钱的事,给人留下一个悬念。回到中国后,他寄出第六封信,外观和以前完全不同,中式信封,中式信纸,毛笔书写,寄自浙江慈溪,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十月三十日,这时离他回国已近四个月。信中报告了很多回国后的信息,到了信末,有一句很简单的话,“先生,现在奉还二百法郎,并致谢忱”。看到这里,心中顿感宽慰。因为在同罗曼·罗兰通信的中国留学生中,有另一个人在另一种场合,一种远不是困窘的处境,向另一位法国人先后借了三千法郎,拖了好几年,两三次以不同借口推延,回国工作了好长一段时间仍未清还。笔者看过这些拖欠信,为之难堪,但不想花费时间去追查,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罗曼·罗兰去世后,一九四一年一月三十一日,李又然写了一篇纪念文章《伟大的安慰者》,以第三人称提及这次及时得到的救助,“一个远东青年,落在穷困里,这是不会游泳的人掉在水里了,先生一知道,立刻寄钱给他,同时托一位在巴黎的朋友随时就近照顾他”。


李又然最后的一封信写于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当时他在苏州一间中学教书,次年便投奔延安。信内仍然署名李家齐,但信封上已换成Y.-R.Li(李又然)。此信主要报告个人情况,真正动机却是完成女作家谢冰莹的托付,“我的朋友谢冰莹,一个中国革命青年女兵作者,她把一本最新作品送给大师,书名是《女兵自传》,作品充满坦率、爽直和生气勃勃。她要我给大师写信,表示她的深切敬意,并请大师亲笔写一封鼓励信给她”。这件事至今未有人提及,本文后面汪德耀一节,还会回头谈到。


罗曼·罗兰的日记关于李又然的记载只有一段:“第四位李家齐,一个二十三岁的年青人,去年底到法国(以前曾做过商业雇员)。他七月份从里昂给我写了一封信,语带夸张而感人,令人微笑,但很亲切。”这是最早的日记,在所有留学生中最短,但李又然留给大师的最终印象,一定不会最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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