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中华读书报
好书指南 思想盛宴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在人间》:“多重人格”能拍出新的可能吗? ·  昨天  
十点读书  ·  拿捏人性的5个小技巧 ·  2 天前  
中华读书报  ·  莫砺锋 | ... ·  3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中华读书报

王汎森 | 陈寅恪的历史解释──以《柳如是别传》为例

中华读书报  · 公众号  · 读书  · 2025-06-12 08:01

正文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


《柳如是别传》一书提到,柳如是在与钱谦益结缘之前,曾有十年的时间流落于江南几个重要的地区──松江、嘉兴、杭州,最后在常熟嫁给了钱谦益。钱谦益是明末最负盛名的文人,但也极具争议性。他在晚明坐拥文坛领袖的地位,负天下之众望三四十年,后来却投降满清。1645年(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清军进入南京时,钱谦益不仅是开门迎降的其中一人,而且还站在队伍的前列,此后江南舆论便对他多所谤议,有人在西湖边写下“两朝领袖”之文以讥讽之,其家也如同许多于北方投降的南方官员般,遭遇乡人纵火的威胁。多年后,乾隆皇帝(1711-1799,1735-1796在位)从钱谦益的《投笔集》和其余文字里,看出他虽然投降清朝,却仍怀有异心,原本就因为钱氏降清而甚鄙其人品的乾隆帝,遂将之列入《贰臣传》之首,并下令禁毁其著作。因此,钱谦益之文在清代后期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处于被禁的状态。当然,民间还是有人私下买卖其著作,就连朝鲜使臣来到中国,也常会询问何处可以购得钱氏的文集。
钱谦益,这样一个在明清之际盛名远播、毁誉参半的人物,其貌不扬却才气纵横,长于诗文却不擅书法──连柳如是的字都比他好──他与柳如是这个秦淮名妓的结褵,涉及了许多精彩的故事,而这正是陈寅恪花费长达十年之岁月所欲探讨的。诚然,当中亦有些许未能解开的谜题。例如陈寅恪曾在一首诗中,提及对钱谦益可能与另一名风尘女子“惠香”交往的考察,他认为此女和柳如是同为钱谦益金屋所藏之“二娇”。但即便陈氏不避琐细地旁征博考,仍未能厘清该名女子的身分,这让他备感挫败。“惠香公案”的疑滞难解,也成为《柳如是别传》迟迟无法出版的原因。
德国哲学家卡西勒(Ernst Cassirer, 1874-1945)在《论人》(An essay on Man)一书中提出,关于历史的讨论应该区分两种事实,亦即“物理事实”和“历史事实”。前者的英文译作hard fact,系指具象可见之事实,而后者则是经过“象征化”之后的产物。卡西勒认为,人们很大程度上是活在一个由各种象征织就的网络中而不自知,但与之同时的历史学家,大多只看到所谓的“物理事实”,而未曾看到那些已被处理过、高度象征化的“象征性态度”(symbolic attitude)。他表示,如果要研究罗马共和末期的政治家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 Uticensis, 前95-前46)为何自杀,光透过由物理事实角度获得的信息,是无法予以解答的,而必须从书信等各种历经象征化后的层面着手。我过去曾以胡适眉批本的《柳如是别传》及《论再生缘》为中心,初步讨论过陈寅恪的历史解释,主要便是集中于“象征化”的层面,分析他在上述两部著作中,如何将一些看似称不上什么具体事实,但实际上却已被“象征化”过程(symbolic process)处理过的事物引为论据。一个音韵、一个字眼、一个眼神,乃至一部文集排列的顺序,这些东西都成为陈寅恪在论著中采用的历史证据。作诗时要押什么韵,光是这个选择本身就可能成为一种“象征性行动”(symbolic action)。而陈寅恪便是透过其所研究之人的象征性行动,来检视个中人际的分合、网络的聚散等种种层面。换言之,该篇文章关注的,主要是那些难以察觉、不被重视,但人们只需靠着押韵的选择或赋诗唱和的活动就能形成的网络。
我在《陈寅恪的历史解释──以〈柳如是别传〉及〈论再生缘〉胡适眉批本为例的讨论》一文中,主要讨论陈寅恪分析《柳如是别传》中晚明清初文人“象征性书写”的部分。至于本文,则欲讨论陈寅恪研究中所掌握、运用的“物理事实”,他如何运用日常生活史中的证据,以及如何呈现这些证据。在发挥自身丰沛的历史想象、探究象征性的历史事实之际,陈寅恪也同样重视物理事实,甚至可以说是动员了所有能考察到的物理事实,来进行各项推论,而这正是身为史家的“基本技艺”。陈氏令人叹为观止的历史想象,也往往奠基于此。地理空间、时间、制度、文化……对一个史学工作者而言,这些知识就像是理应随身携带的“钥匙”一般,而陈寅恪在进行他的历史想象之前,就已经穷尽了对于这些面向的了解。

四、陈寅恪作为史家的“基本技艺”

1、地理、空间 :在史家的基本技艺当中,对空间因素的考察是非常重要的。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里考察钱、柳二人的结缘经过,提及柳如是曾在崇祯十三年(1640)夏天乘船赶路,会见将为其介绍对象的友人汪然明(1577-1655)。汪然明是活跃于晚明文人圈的一位徽州富商,与许多才媛名士皆有来往,现存的柳如是尺牍当中,就有不少写给他的书信。陈氏遂根据这些信件,配合对相关地理空间信息的掌握,探讨了柳氏此趟行程诸多细节。他认为柳、汪二人会面的地点是在吴江的垂虹亭,那是明末清初文士喜爱集会的一处游览胜地,不仅风景秀丽,而且交通便利,可通大舟。柳如是于会面前日冒雨乘坐小舟自盛泽镇──往来该镇只能利用小舟──出发,赶赴垂虹亭,并于当地改换大舟,等待汪然明的到来。她还计划若汪氏不至,隔日便换乘小舟返回盛泽。陈寅恪认为,这些安排恰恰反映了柳如是焦急的心理,以及她所面临的“迫切不可缓待之情势”。河川的流向、宽窄、深浅,乃至由此发展出的地理条件,这些在一般人眼中可能过于琐碎的信息,对陈寅恪来说却极为重要,而他也确实透过此类讯息的考证,推论出柳、汪二人的会面地点,和柳如是行动背后的幽微心态。
另外,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第五章指出,钱谦益、柳如是都曾在清初参与抗清复明的运动,并一度搬到位于常熟附近、滨江近海的白茆港。陈氏遂根据上述地理条件推断,该次迁徙是为了便于接应郑成功(1624-1662)的军队。但后来郑成功攻略南京失败,钱谦益就搬回常熟城内,只剩柳如是还留在白茆。陈寅恪认为:“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然河东君仍留芙蓉庄,直至牧斋将死前始入城者,殆以为明室复兴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犹有可能。较之牧斋之心灰意冷者,大有区别。钱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窥见矣。”以上二例的推论虽然不一定正确,但不可否认,陈氏对于空间地理因素的考虑确实颇为细腻。
2、时间 :陈寅恪的著作对时间因素一向重视,认为即使是一天两天之差,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古人撰国史,必详于时日,时间顺序的先后,便可能导致对人物、史事评价的重大差别,乃至其后续发展的差异。好比在城破前一天抑或后一天投降,两者之间就有很大的差别。陈氏的研究不仅经常引用郑鹤声(1901-1989)的《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还不时订正其中的错误。他在《柳如是别传》中也提到:“寅释证钱柳之诗,于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盖所以补遵王原注之缺也。”钱谦益的同宗门人钱曾(字遵王,1629-1701)在清初笺注其师遗著时,唯恐触犯时禁,注语多所保留,许多细节皆略而不提,故陈寅恪于此着力甚多,以期“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由于偶尔会发现郑鹤声推测的日期与近人算出的官历相差一至两年,陈氏遂希望能将真正的明代官历找来对照,他认为,即便只是一两年的差距,亦可能据以判断行为者的动机,或推定其他重要的时日。《柳如是别传》里就有一个例子:柳如是早年的追求者中,曾有一位是徐阶(1503-1583)的后人“徐三公子”,他在某年腊月三十至其居所拜访,宴罢被柳如是以除夕夜宿娼家不妥为由,遣人持灯送回。陈寅恪遂根据明代官历反复推敲,崇祯哪几年有腊月三十日,如此便可考知此事确切发生于何年。
3、气候 :气候可以说是大自然留下的证据,在陈寅恪的著作中,此类证据也不时成为他推断历史细节的重要线索。如崇祯十三年底,钱谦益曾为了取悦柳如是,在家中大宴宾客,和与会者彼此赋诗唱和,然而当时正居住在钱家的黄淳耀(1605-1645)却没有出席。黄氏性格刚正,后来在弘光元年南京失陷后坚守嘉定,城破后又与其弟一同自杀殉国。陈寅恪对其未曾与宴一事进行了许多推测,认为他当时正在钱家担任钱子孺贻(孙爱)之塾师,应是待在其师钱谦益的书楼中,由于不赞同钱氏将迎娶秦淮名妓的决定,遂不愿下楼赴宴。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有史料证据显示,黄淳耀馆居钱宅期间,是和书住在一起,考虑到江南气候潮湿,藏书必在楼阁,且以上层为宜。
4、年龄 :年龄因素亦是陈寅恪讨论历史人物时的考虑之一,在《柳如是别传》中,此一因素为钱、柳二人与其交游对象的关系,提供不少值得推敲的线索。柳如是虽曾与不少才子名士有所往来,最后还成为钱谦益的妾室,但最令她魂牵梦萦、难以割舍的一段感情,其实是与云间诗派领袖陈子龙(1608-1647)的交往。陈子龙是晚明最出名的青年文人之一,柳如是对他非常心仪,甚至曾与其同居过一段时间。虽然由于陈子龙的元配性格强悍,这段感情最终以分手收场,但从柳如是后续诗作多取材自陈诗,遣词用字亦往往与其相似,并以典故比附二人的关系,便能看出她对陈子龙仍一往情深。自崇祯八年(1635)离开陈子龙,到与钱谦益结识、交往进而结褵,期间柳如是曾有过三名与其年龄差距甚大的追求者:唐时升(1541-1636)、程嘉燧(1565-1644)、李元芳(1564-1637)。其中程嘉燧的追求行动是最积极的,为柳如是写了很多诗。陈寅恪认为,程氏之所以表现得特别热情,竭力争取柳如是的垂青,就是因为他是三人里最年轻的一位,故而“偏怀野心”。值得一提的是,程嘉燧也是钱谦益的好友,据陈寅恪考证,程氏后来将这段期间与柳如是唱和的诗都删掉了,就是因为对方嫁给了自己的友人。
5、制度 :在史家所必备的“钥匙”当中,制度可说是最基本的一把。陈寅恪非常注意制度层面的问题,其《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便是聚焦于制度的讨论。而在《柳如是别传》里,他注意到一个称作“彩生”的妓女,每次参与士人文燕,“往往不待席终,即先别去,似有拘束所致”,从而判断此女应为营妓。营妓白天虽可在外行动,但入夜后必须在时限前返回军营报到。陈寅恪所以能有此推测,显然对相关制度是颇为清楚的。
又好比顺治四年(1647),钱谦益被卷入黄毓祺(1579-1649)案遭到逮捕,后蒙两江总督马国柱(?-1666)在奏牍中予以回护,声称“钱黄素不相识”。陈寅恪对此遂有“公牍文字自来多非事实,即此可见”之批语。而在后续参与复明运动期间,钱氏一直寄望于一位名叫马进宝(?-1660)的将领,特意与之结交,他所做有关此人之诗文,皆援用汉代马援(前14-49)之典,称以“伏波”或“伏波将军”。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攻打南京前,钱谦益曾企图说服时为松江提督的马进宝起兵呼应,但待郑氏进兵后,却迟迟等不到地方上的响应。马进宝则称其家眷皆在北京为质,方犹豫再三、不敢动作。史语所出版的杨英(1600-1680)《从征实录》,其实就有关于此事的记载,而陈寅恪亦引用了该条材料。换言之,就是因为有这些物理事实作为依据,他才敢进行这么多的想象。
科举制度对文人身份与活动的影响,也是陈寅恪不时考虑的因素。他在讨论柳如是与陈子龙的交往时,注意到后者与李雯(1607-1647)、宋征舆(1618-1667)二人交情甚笃,无论狎邪之游,抑或文酒之会,总是结伴相偕;然而在崇祯六年(1633)秋季某次于柳如是馆中的聚会里,却没有李、宋二人的身影。对此陈寅恪提出解释,认为当时正值乡试考期,而此二人尚无功名,与已具举人身分的陈子龙不同,故应是离开松江去参与科考了。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