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场辨伪的核心,是系统地发现了“毛辑靖藏本批语”出现的“连结性讹误”(errores coniunctivi)。俞平伯先生在整理《脂砚斋红楼梦辑评》时,综合利用了周汝昌、陶洙转录抄写的各种批语,也就不可避免地承续了前文本的部分讹误,由此产生一些特殊的文本变异,这是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的早期版本所独有的,后出的修订本对部分讹误已经有所订正。蹊跷的是,这些独特的文本变异却密集地出现在“毛辑靖藏本批语”中。因此,只有一个可能,毛国瑶是依据《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的早期版本编造了这些批语。
只要有过基础的文献学训练,就能明白“毛辑靖藏本批语”辨伪的主要工作就是校勘,在不同文献的排比校勘中发现系列独特的文本传承与变异路径,以此确定相关文献之间的亲缘关系。这场接力辨伪,让原本存疑的批语有了一锤定音的判断。在笔者看来,部分学者仍然感到难以接受的原因,或许不是细致到繁琐的校勘、辨伪过程,也不是发现自己被持续蒙骗后的愤懑与不甘,而是该公案涉及的部分“人情事理”,目前仍然缺乏相对合理的解释。例如,毛国瑶当时年仅三十四岁,他是否有能力作伪?他伪造相关批语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靖应鹍与毛国瑶是否为同谋?毛国瑶又是如何做到让靖家人持续参与该事件若干年的?
从树伟博士的研究成果来看,在考清毛国瑶的家世背景与个人生平经历之后,能否作伪以及为何作伪等问题,基本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唯有靖家人在这场公案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为何持续参与该事件,由于材料严重缺失,当事人也大都故去,目前仍然得不到相对清晰的解释。我们大致可以确定,靖家当年确实藏有某种《石头记》抄本,毛国瑶也确实有过借阅与归还行为。至于该抄本是不是属于脂本系统,有没有、有多少类似的批语,毛国瑶与靖家人到底有无勾兑,如今物事全非,历史的答案早已随风消散。无论是笃信为真,还是怀疑作伪,抑或从不采信,这些伪造的批语早已渗入了这六十年红学研究的局部毛细血管。
学科视角与研究范式
树伟的《红楼梦靖藏本辨伪》一经推出,迅速成为相关微信公号的热门推送。这半年来,笔者在阅读与观察中较为清晰地捕捉到了两种差异性反应。从事红学研究,尤其是重点关注曹学与脂学的部分学者,对“靖藏本辨伪”这一话题反响较为热烈。“毛辑靖藏本批语”的证伪,正好将周汝昌先生划定的红学四大领域——版本学、曹学、脂学与探佚学——密切地勾连起来,自然成为红学研究者与爱好者参与讨论的重要话题。树伟博士的接力辨伪,单从考证角度来说,应该是较好地解决了“毛辑靖藏本批语”的真伪问题,廓清了红学界对《红楼梦》佚本及其批语的部分认识误区,后续的红学文献研究,可以放下这一“历史包袱”,轻装前行。当初因坚持质疑靖批而被时人误解的学者,也该得到公正的学术评价。
蓝翎、李希凡、冯其庸、周汝昌、俞平伯、吴世昌、吴恩裕
对于从事古代文学,尤其是古代小说研究的部分学者来说,他们对该话题的反响显得相对冷静。这份冷静主要来自不同学科的视角差异。周汝昌先生划定的红学四大领域,可以看作是《红楼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却始终处于《红楼梦》文本研究的外围。我们如果将《红楼梦》研究粗略地分为文献研究、文本研究、文化研究等不同的层次,那“毛辑靖藏本批语”辨伪,就属于《红楼梦》文献研究下属的版本研究再下属的佚本研究再下属的佚本批语研究。就算是与《红楼梦》文本关系较为紧密的批语,说到底也只是小说的副文本。更何况这一佚本批语的载体及其语境,竟然是当代人抄写的百余条错讹衍倒的笔记及其口述的模糊不清的借还书情境。如果剥离掉红学大热的时代背景,以学术研究的眼光客观冷静地看待所谓的佚本批语,那些前赴后继的讨论显然有些“走火入魔”。当然,作为后学如此这般描述,已是后见之明,不免显得有些轻易,颇失厚道。对古代小说研究尤其是《红楼梦》研究来说,对佚本批语的考辨虽然自有其独特的学术价值,但若论其实质,已是文学文本外围的外围。《红楼梦》从来不是因为批语的附丽才显得伟大。部分学者并未将研究重心放在《红楼梦》作者与版本的考辨上,面对“毛辑靖藏本批语”这一话题,一翻而过,不以为意,乃至不予置评,其实也在情理之中。高质量的学术对话只能在相同的、至少大体相似的研究范式内进行。一旦跨越范式,学者之间容易自说自话,很难形成有效的对话。面对不同的研究范式,能始终保持雅量,宽容对待,就已是高风亮节了。
树伟博士在专著的《自序》中强调:
我也坚信,靖藏本辨伪具备重大学术问题的特质。因靖藏本辨伪而重审脂畸关系,进而扭转对甲戌本、庚辰本的版本性质及关系的认知,进而影响成书研究,以至整理《红楼梦》底本、校本的择定。靖藏本辨伪是处于《红楼梦》研究核心线索较为上游的一个关键问题,因此,它会影响《红楼梦》绝大多数问题的研究路径。
从这一表述以及专著后四章的具体内容来看,树伟博士对《红楼梦》研究范式的选择,其实是走在胡适、周汝昌“新红学”这一脉的延长线上。首先关注《红楼梦》的作者、评点者及版本,进而探讨小说的成书问题,最后试图回归到“整理国故”上,即讨论《红楼梦》整理工作的底本与校本的选择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