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妹凭姐贵
,姥姥一跃成为生活品质考究的上海小姐。
姥姥的饭桌直到现在依旧讲究,在外面吃饭她就要去大餐厅,摊档的东西她嫌处理得不干净,有次看见我买的熟食上有一根没拔掉的鸭毛她当即拦住我的筷子,还一直说我口粗;在家做饭她从不做非常大量的饭菜,再多人吃饭也不用很大的盘子,她的餐具掐尺等寸,一顿饭吃完,桌上基本没剩菜。
如果吃饭的人少,那大家面前就会各自放几个小碟,一碟肉,一碟菜,一碟鱼块,一碗汤这样排布好,看上去很是精致。
我常常面对锅里还有不少的菜要求姥姥:“给我用大盘啊,这够谁吃?”
“不够了再盛,用大盘一堆人沾了口水的筷子搅和过,剩菜还吃不吃了?倒了可惜。”
不能浪费粮食没错,可大多家庭不都用大盘子吃饭吗?
我抱怨姥姥嫌弃我,她没否认,还直截了当地说:“不是嫌弃你,是所有人的口水我都嫌弃。”
我说她挑剔,她却把小碟中两块晶莹剔透的苦瓜酿肉往我面前推推,问我:“喜欢吃我做的饭还是别人做的?”
当然是姥姥做得好吃,因为她做的苦瓜酿肉加入了独属于她的巧思:
姥姥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手工剁馅儿,八十多岁也一样,她说这样的肉馅口感不塌;姥姥会在馅料里放些微甜的荸荠粒,她说蒸菜也要有清脆的口感,脆甜的分层能让齿颊留香,苦中回甘;她切的苦瓜块略短,这样上锅蒸的时间短苦瓜不黄,肉也能熟,保留的翠绿让人看见就能激发出食欲来。
姥姥笑道:“看来你也不口粗嘛,人总是要挑剔些的,挑剔代表有要求。难得糊涂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而是先分得清里外,拎得清好坏,再在挑好的范围里糊涂,你才能过满意的日子。”
姥姥说的是菜,又好像在讲她自己。
1948年,姥姥的好日子才过了两年,姨姥爷竟意外去世了,姨姥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怀上了孩子,以为自己无所出,性格刚强的她不愿意赖在婆家看脸色过日子,坚持重返北方。寡妇的身份让她对回家乡多有顾虑,于是转道离河南较近的陕西,经人介绍进入一家工厂工作。
仅接受过两年文化教育的姥姥又一夜返贫,回到工厂做童工补贴家用。
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小妹的因穷而死和两年富户家庭的熏陶让姥姥什么都认,就是不认穷。她开始猛加班,下了班继续去闹市摆摊,在她有限的能力里,什么赚钱干什么。
我曾问过她有没有抱怨过命运的戏弄,姥姥说顾不上,那时候的她只有一个念想,不能穷,只要想起穷日子,那张包裹着妹妹的烂草席就会出现在脑海里。
姥姥不认命,她有一句常挂在嘴边凝结了她独特价值观的“名言”:遍地都是钱,弯弯腰就能捡,当过小姐怎么了?不想受穷该弯腰时就得弯腰。
姥姥的人生跌宕起伏,并且不止一次,大起大落的生活让她成了个“皮实”的人,在接近一个世纪的时光里她穷过也富过,就是没有糊涂过,她做任何事都目标明确。
姥姥的人生和新旧交
替的大时代一样,不断地坎坷曲折又不断地柳暗花明,但她觉着无论外界怎么样,只要做人的核心不变,再多变化都不过是生命的点缀。
新中国成立,姥姥的工人身份成了难能可贵的香饽饽,同时远在家乡的家人也因为家里一穷二白因祸得福,被归为了无产阶级,家里平淡如常的日子没受任何影响,太姥爷还因为自小读书又懂算账,还熟悉进货售货的门道,被安排到供销社当经理。
一夕之间,姥姥的命运再次翻转,但她很淡定,她说:“总是颠来倒去的经历反倒让人情绪稳定,苦的时候能自得其乐,乐的时候也不会失了本心。”
际遇更迭,新时代的好处显而易见,那些年工厂、街道到处都办免费的扫盲班,姥姥下了班就去上文化课,虽然她上学晚、基础差,但再困难她也没放弃过学习,她清醒地知道,想过好日子首先不能是个文盲。
姥姥说:“有了知识就有了心眼儿,知道自己的命运该如何选择了。”
这一次,她说的是婚姻。
给姥姥介绍对象的人很多,但她只见了姥爷一面心就定了,原因只有一个:姥爷条件好。
姥爷和一众相亲对象比不能算样样突出,但各方面没有短板,姥姥分析过:姥爷性情温和,不是个控制不住情绪的二愣子;姥爷学历高,工作好,虽然当时只是机关的小科员,可他年轻,又正经念过专科,前途可期;姥爷的家庭条件也不差,父母属于城市小商人,没多富也不穷,成分说得过去又不会饿肚子,是个生存无忧又低调的家庭。
于是18岁的姥姥用一盘苦瓜酿肉拿下了姥爷,她说:“那时候北方人很少能吃到南方菜,我做了四道南方菜,你姥爷虽然木讷,但他喜欢苦瓜酿肉我就知道他不是大老粗,他当时说,这道菜像人生,吃着苦,品着香。”
我打趣姥姥:“你挺成熟啊,小小年纪城府真深。”
她却摆摆手,纠正:“不是城府深浅,是际遇使然,如果我是个半生顺遂的大小姐应该不会有主动争取的野心;如果我不学无术脑袋空空,就算我看上你姥爷,他那种书生也看不上我,我没学识但还是想找个有学识的。”
我赫然意识到姥姥的智慧和她无限反转的人生是交相辉映的,就像她从不轻易对一件事下判断,因为好与坏、优与劣通常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