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来,从他的房间传出轻轻的音乐声,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吃晚饭的时候,他的房门开了。房间里一片黑暗,黑暗里凸现出他的脸、他的身体。脚步缓慢,飘飘忽忽,就像已经逝去的音乐。
过道里灯光煌煌。饭桌已经摆开,新桌布显出清晰的褶痕。红的番茄,绿的豌豆,白斩鸡油光光的。还有那盘带鱼,炸得干干的,呈褐色。孩子的母亲围着条花围裙,匆匆把菜端来,又匆匆回到厨房。那个黑公文包挂在衣架上,那个男人坐在桌旁。他挑了块鸡腿放进孩子的碗里,孩子坐在他身边,低头摆弄着筷子。然后那个男人站起来,大声催促孩子的母亲快来吃饭。她答应着,急忙跑来入座,两个乳房轻轻闪动。她从冰箱里取出两瓶啤酒放在桌上,酒瓶散发着凉气,上面蒙了层水雾。
孩子的父亲低声说:“今天我不喝。”
那个男人朗朗笑了:“天这么热,喝点怕什么?来,满上。”
说着就伸手取走他面前的杯子,递给孩子的母亲。她把杯子倒满,又放回他面前。泡沫溢出了,顺着杯壁流到桌上,淡蓝色的桌布浸湿了,颜色变深,继续洇开来。他迟疑了一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那个男人领口敞着,露出粗壮的脖子,手臂汗毛粗重,黑黑的一层。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忽然问道:“昨天夜里看球赛了吗?”
孩子的父亲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啤酒好凉,反倒使他不舒服。
这时候孩子的母亲抢着说:“墨西哥城十一点是北京夏季时间夜里两点。”
她还伸出两个手指比画了一下。她的手不大,胖胖的,皮肤光洁细腻。
那个男人喝了酒,脸更红了,说道:“看足球挺来劲的,当然要是能亲临现场就更棒了。咱们这玩意儿不行,简直太窝囊。哪个体育项目也比不上这个,一个国家行还是不行就看足球了。去得了去不了墨西哥城,就看出行不行了。”
孩子的父亲又喝了一口,索性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还是太凉,刺激得他胃有点儿疼,身上打起颤来。他就又满满倒上一杯,又猛地喝一大口。他忽然说:“不知道曾雪麟坐在电视机前作何感想。”
他们笑了,然后他们喝酒、吃菜。孩子默默地吃饭,从不抬起眼睛。孩子的父亲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孩子的母亲又把酒瓶伸过来,被他拦住了。他好像无意中碰了她手一下,她的手的确又柔软,又光滑。
“你们慢慢吃吧。”他站起来。
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把门关上。把台灯打开,他的影子就又投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就又是奇形怪状,又在吓唬他自己了。不在前面就在后面,在头顶上一片光幻化成另一片光;瘦小的身体笼罩在巨大的影子里,就像不是他而是那个影子在走动。
他终于坐下,影子终于静默。点燃一支烟。拿起报纸。张张报纸登的都是墨西哥城的消息,他默默地放下报纸,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把报纸推到他视野之外。
他在录音机里放了盘磁带,是肖邦的《练习曲:作品第十号》,把灯关上。黑暗降临,然后音乐降临……许久,许久,微微睁开眼睛,窗帘在夜风中轻轻飘拂,大衣柜的镜子有隐隐的反光,桌子和椅子显出暗暗的轮廓,床单是淡淡的白色,录音机的指示灯红的绿的闪光。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音乐的静谧。他把台灯扭亮时门已经开了。是孩子的母亲,抱着一床被子。她站在门口,高高的个子,长发遮住双肩,皮肤白皙,还穿着那条米黄色的裙子,没穿袜子,露出圆圆的脚趾,趿了双红拖鞋。
“今天孩子在你这儿睡一晚上,行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又看了看他,眼神平平淡淡,走进房间,把被子放在床上。转身往外走,脚步沉甸甸的,肥大的臀部一扭一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