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伯父的引领,培养了我对诗词之读诵与写作的能力和兴趣,羡季先生的讲授则开拓和提高了我对诗词的评赏与分析的眼光和境界,先生对诗词的感受之锐,体会之深,其灵思睿智,就我平生阅读交往之所接触者而言,实更无一人可相伦比。
叶先生受教于顾随后在知识上获得的喜悦,使她不仅在辅大读书时得以领受老师的教诲,在毕业后,她仍去旁听老师的课,在六年之间得到说不尽的“启发、勉励和教导”,于诗歌里的生命感发,领悟尤深。她曾说:
顾先生在课堂讲授中所展示出来的诗词之意境的深微高远和璀璨光华,更是使我终生热爱诗词,虽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1943年与顾随(前坐者)及同班同学在顾家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在顾先生百年之后,叶嘉莹不忘师恩,不懈地努力收寻遗泽,于四十年后的1986年出版了四十余万字的《顾随文集》。晚年,叶先生又从退休金中拿出十万美元,设立“驼庵奖学金”以纪念顾随老师。
3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叶嘉莹一生少有安稳的日子,经历了3次大的灾祸。17岁上丧母,让她比一般人提早明白了生死离别之意。
1948年,她随丈夫渡海来台。台湾当局施行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问题入狱,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政治风暴让她无以为家,只能带着女婴寄居在亲戚家的走廊上。
在物质上或精神上的艰辛,难以言喻。
那时,她常常做“回不去”的梦。梦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但所有门窗紧闭,她进不去,只能长久徘徊于门外。她还常常梦到和同学经过什刹海去探望顾随先生,却总是迷失于又高又密的芦苇丛中。
几年后,丈夫出狱,却因长期囚禁性情扭曲,动辄暴怒。为了老父和两个读书的女儿,她在台湾一所私立学校谋到教职,辛苦教书维持整个家庭,极尽忍耐,以平静示人。只在梦中舔舐伤口——那些梦里,逝世多年的母亲突然出现了,要接她回家。
王国维曾有一句感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忧患不断却成就斐然的一生,正是这句话的注解。
在忧患中求生尚且不暇,更无作诗填词的雅兴。然而叶先生身陷困苦之时,满腹的古典诗词给她无比的生命力,让她得到莫大的精神安慰。她所遭遇的诸多不幸,使她感而发之,言之有物。
盛夏的台南,高大的凤凰木开了一树艳红的花朵,她填了一阕《浣溪沙》:
一树猩红艳艳姿,
凤凰花发最高枝。
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
南台风物夏初时。
昨宵明月动乡思。
开笔写景,写出绿叶红花盛开的凤凰木,随即触景生情,惊心动魄的岁月又过了一年。
那时,叶先生不过二十来岁,却在岁月无情的流逝中,有了“雨余春暮”的中岁沧桑之感,身心俱惫。“我真是感到,往事如烟,前尘若梦。我当年在故乡的那些欢乐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独对异乡的景色,孤苦难诉,犹忆昨夜明月如昔,往事历历,触动绵绵不尽的乡思,读来令人动容不已。
“我们在大时代的战乱变化之中,真是身不由己。把你漂到哪里,就落到哪里,都不是你的选择。”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说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苦难之中,人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是“弱德”。她说自己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她极其坚韧,“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