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 2000 年初开始关注东北。那时候我还在欧洲做博士论文,在国际移民组织做短期工作。当时去参加欧盟的一些会,不少人说东北成为了中国新的非法移民的输出地。特别是在法国,这个说法流传得很广。
我当时觉得这个说法有点道理,因为东北从九十年代的后期开始国有企业改革,九十年代末期的时候彻底地私有化,大面积地 “下岗”,下岗的工人拿了一定的买断费,可以拿来出国。所以我觉得把国内的国有企业体制改革,和跨国移民联系起来,可能有点意思。
结果等我研究之后,发现情况完全不一样。我 2004 年去辽宁调查,发现这个流动过程是被高度组织化的,不是说是有什么蛇头、非法移民这种组织,而是完全是由合法的中介在操作。而且 2002 年以后,国家允许私有企业进入“境外就业服务”,开辟了这么一个新的中介产业。中介组织是一层一层的,最高的叫 “窗口公司”,意思就是说你通过这个窗口才能走到世界上去,最下层在街道或者在镇社区里,叫 “基地”,下面还有联络员。中间当然有不少所谓黑中介,也就是没有政府特许资质的中介,但是这些中介经常都在正规中介的旗下,作为它们的代理而活动。因为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所以出国的费用也非常高,要六七万。所以东北的移民跟我们在欧洲的想像——失业工人非法、无序涌向国外——是完全不一样的。
问:
在这种流动里,如何观察到了新的结构产生?
项:
我调查的中心问题是,这么一个中介秩序是怎么形成的,怎么把个体那种非常急切的,不成型的欲望,要出去求生存的那种欲望,换为这样一个多层级、系统化的管理对象。这里的管理并不是政府行为,而是私有的商业中介成为了事实上的管理者,它对劳务人员进行控制。
一般来说,普通人想出国,其意愿经常是很模糊的,他们怎么下定决心呢?经常是中介在最基层的 “腿”,也就是联络员,在底下看谁可能会有出国意愿。比方说,离婚的妇女,觉得生活没有意思,时不时受到非议,就会是一个好的潜在出国者。她有欲望要改变生活,会比较愿意在这方面花钱。
“腿” 会跟她暗示,把有关信息告诉她。然后可能会陪着她到 “基地”,也就是在县城或者镇上有门脸的中介,去报名。报名后,就形成了一个 “材料”,这个材料就往上一级中介报,最后到 “窗口”。
这几个层级,不仅是招聘的层级,还是控制的层级。比方说她去了日本,如果在日本违反了工厂的规定,工厂是不直接跟这个工人谈的,他们会跟窗口公司联系。然后窗口公司找到下面的基地。
这时候,基地和联络员会找她家里,跟(她的)父母或者爱人说,你的家人在日本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如果不悬崖勒马的话,那可能就要被遣送回国,以前交的费用那就全部要泡汤,回国之后中介可能还要采取法律行动。这个一层一层的中介不仅把人招到,让他们交钱,而且还要熟悉出国人员的家庭环境,能够直接给出国人员造成道德和社会压力,从而去规范(出国人员)在海外的行为。
问:
这听起来很像你在《全球 “猎身”》里面讲到的,印度程序员的求职中介?
项:
对,但比印度人的中介要精细多了。印度人的 “劳力行” 相当于劳务派遣公司,靠把员工派到大型公司做项目而赚钱。他们要控制员工,但是没有像东北的中介那样形成这一系列的社会,甚至是法律关系,把劳工 “锁住”。比如有的中介要出国人员找当地的公务员担保。如果在国外跑了,当地的公务员有法律义务给中介赔钱。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新的相当严密的秩序在形成。你出国前的计划、意愿、去哪里的选择、怎么交钱,出国后的行为,三年合同期满后怎么办,都变成管理对象。在表面上,这种新的秩序完全是以市场规则运行的。商业性的中介机构为什么要管你?为了赚钱。但是当你看他怎么去赚钱的时候,他是要制造出一种支配关系,一种社会上和法律的支配关系,甚至是道德上的支配关系的。在这样一个支配关系下面,他才能够拿到钱。
出国打工对中国社会整体来说,那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现象,但是对越来越多新生代就业人口——70 后,80 后的这些人——来说,他们的生活就是越来越由这些微不足道的细琐现象构成的。他们这些人有很强的自我发展的欲望,但是没有共同的阶级意识,不和公共机构形成稳定的关系,甚至没有稳定的工作,也不知道一辈子将来会怎么样。他们和社会的关系,不是一个群体和社会的关系。而是看他们在干什么。当他们在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们成为某个系统的管理对象,但是当他们做另一件事情时,那又进入了另外一个系统。像出国这样的个体行动是怎么样被组织起来,被管理起来的,可能帮助我们理解中国社会总体上的变化。
问:
这些移民劳工最后会定居在海外吗?
项:
不会。有一些去欧洲的,做护理工人、屠宰工人,做厨师的,可以移民,但是数量很小。大部分是三年以后一定要回来。
问:
所以这些人想去日本或者想去欧洲的时候,他们对生活的想像是什么样的?他们去日本几年,最后是会回来,那他们好像就并没有完成真正的流动,不是说真正逃离了什么东西,是这样吗?
项:
是的。其实传统上中国人出国的目的,都是为了回来。衣锦还乡,这是最高的目的。在外面落地生根其实是比较新的一种想像。
东北农村的这些人出国,他要想的是什么呢?不是一个法国梦或者说日本梦,他做的还是一个 “中国梦”。
但问题是,他要在中国做中国梦的话,永远也完成不了。你看房价天天在往上涨,以他在中国打工、务农,就不要再想了, 2016 年,玉米的价格下降 50%,这种情况下,你的中国梦——有房有车,结上婚,现在要不止三十万——这个中国梦你永远实现不了。
那你为了实现这个中国梦要怎么办呢?你要采取超常规的、超高速的、跃进式的积累办法。出国就是一个办法。
其实出国的工资并不一定比国内的工资高好多——以前是高出五六倍,现在也就是两三倍。这个工资从常规来讲,吸引力是不大的。大家知道,出国的社会成本还是很高的,你自己还得事先交那么多钱,然后那么多不确定性,舍家撇口出去。大家也都知道,出国干的肯定是所谓“三低”工作,好的工作轮不到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一个重要原因倒不是说他挣到的绝对数目大,而是他挣到的都是 “干钱”。在国内你打零工,像干建筑,现在一天也有三百块钱,但是在东北你一年干不了几个月,也就干个五六个月;第二,你干完活之后,工资不一定能拿到;第三,你工资刚拿到,就得跟朋友出去喝酒消费,每天娱乐,省不下多少钱。
在国外,正因为你完全没有社会生活,没有娱乐,天天工作,而且工资基本能够保证支付,所以你能够月月看到很高额的积蓄。
你其实是把自己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交友、消费需求压到最低,然后把自己积蓄的能量强迫性地放到最大。出国就是把自己扁平化为一个纯粹的劳动者和积蓄者,从而能够达到跃进式的积累。所以出国是为了跃进式地追求中国梦,完全不是在追求生活意义上的日本梦、法国梦或者美国梦。
问:
这种很艰苦的生活,是如何支撑下来的?没有娱乐,没有社交,难道不会让一个人觉得自己过着极端受压迫的生活吗?
项:
这个就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当你把自己单面化为一个经济人,其他很多社会行为、伦理道德,以及中国语境下的 “人情” 这些东西,都简化了。这其实是现在新秩序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特色——把那些东西给抽干,然后一切都以利益计算作主导。
劳务人员作为最底层的人,他显然不是这个系统的受益者,他是管理对象。羊毛出于羊身上,他就是这头羊,所有的人都从他这里拔毛,那他这头羊为什么还要跳进这个系统,这个火坑呢?他其实是这么想的,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心理状态:我今天做的东西确实是没什么价值,也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但是我以后会做那个那个。先把手头这个咬牙忍过去,今后回来我就好好过生活。既然眼前这个火坑离我最近,也许能捞到第一桶金,跳进去再说。
这个 “以后好好过”,当然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我问一个出国人员身体怎么样。他说“哎呀,身体那是以后的事。有病了,能治,治;不能治,拖着。” 他能不知道如果现在不注意身体,以后就来不及了吗?但是他的生活状态强迫他去这么自欺。这种看似自愿地,把自己作为人的多种需求搁置起来,其实是个深刻的社会和政治问题。
二
问:
这听起来像很多城市中产的考虑。比如说,在大公司工作的人,会说这几年就拿命换钱,过了几年我就辞职去周游世界实现梦想,好像很类似。
项:
是的,所以我这里有一个概念,叫做 “工作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