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据西班牙电视台对作者拉蒙·安德烈斯的采访,这本书是他在巴塞罗那的一个由老修道院改建的艺术家驻地里写成的。写作之余要负责给中庭的植物浇水,他说做这样的小事可以帮助他关注事物的细节,如同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们所做的那样
(“译后记”,403页)
。这话说得让人有点神往,仿佛我也曾在一座欧洲的老修道院里读书、写作,还时不时在中庭树荫下找地方涂鸦。在今天,如果还能如同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们那样关注事物的细节,已经是难得的一种状态。还应该补充的是,在关注细节的背后是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无论是磨一块玻璃镜片还是画一片树叶,这就更加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或许可以说,读安德烈斯这本书的最大收获其实就是让人停顿下来,想到如何才能像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们、制琴师们那样静心和专心地做好一件事情。在那个年代,无论是像斯宾诺莎那样的哲学家还是手艺人,手里磨着玻璃镜片的同时,心里也在琢磨着整个世界与人生,他们关注的所有细节都是支撑整个宏伟宇宙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做好任何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就是关于人生有什么意义的最坚实的答案。另外,在阅读中很快会发现,作者在书中对细节的关注与阐释恰好与十七世纪荷兰画家和制琴师们的技艺与风格完全是一致的,都是专心与耐心的典范,激发的是赏叹与共鸣。掩卷之余,或许会不知不觉地把当年荷兰人那种专注的心境、精益求精的手艺和满足心灵的自由探索作为一面历史之镜,映照出当下的一切都在急促变幻中被模拟、被解码、被悬浮的认知迷茫的精神分裂状态是何等严重的时代疾患。
这部书论述的是画家维米尔、哲学家斯宾诺莎和作曲家斯韦林克的荷兰,都市中的绘画、哲学、音乐、科学和海外贸易等领域繁花竞放,从优质木材到精湛的制琴技艺、从斯韦林克的音乐作品到画家卡雷尔·法布里蒂乌斯留给美术与音乐的遗产……可能比这些内容更吸引人的是作者所传达的那种属于十七世纪荷兰人的心灵境界,以及在今天的学术著作叙事中比较少见的那种真正的文学品质与抒情性。
虽然该书的核心主题是以制琴师为中心的十七世纪荷兰的音乐、绘画与科学,围绕画家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 ;Jan Vermeer,1632-1675)、哲学家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1632-1677)和音乐家斯韦林克(Jan Pieterszoon Sweelinck, 1562-1621)这三个中心人物展开论述,但是作者的渊博学识与独特视角很自然地把论题扩展到经济、技术、航海、宗教、社会风俗等领域,描绘了一幅内容丰富、细节生动的社会文化史与技术史图卷。更令人思考的是,在十七世纪的荷兰,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固然是最重要的时代现象,但是对于许多个人来说,世俗的经济理性并没有取代终极关怀与文化思考,个人仍然可以在无功利的阅读与科学探索中获得成就感。这让我们想到一个问题:世俗的经济冲动、享乐主义并不是注定要彻底绑架和碾压心灵的自由空间与价值追求。
书后的附录“小型图书馆与题献”是为读者提供的进一步阅读指南,很有参考价值。所谓“小型图书馆”在这里指的是私人藏书,安德烈斯首先就从私人藏书切入。“求知的欲望,对作为一种世界之理解的知识的需求,是仍在现代性中延续的人文主义堡垒的典型特征。这令18世纪私人图书馆的数量和规模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增长。”
(391页)
把求知的欲望看作是“在现代性中延续的人文主义堡垒的典型特征”,并落实到私人藏书的癖好中,听来有点暖心。本来,书的确不在多,你看斯宾诺莎只有一百六十册藏书就觉得足够了;到本雅明的时候,他的藏书也不超过一千七百册。尼采在给母亲的信中说自己因房间里堆满书而几乎无法走动,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但是博尔赫斯说,虽然书是读不完的,但只要有书摆在卧室里,就让人在睡前得到安慰。讲了这些之后,安德烈斯说:“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可以用来独处和阅读的时间。因此,仅仅是书籍的陪伴,也能令人平静,给人避风的港湾。”
(392页)
说得很好,不过书也不仅仅是能令人平静的避风港,有时也会令人拍案而起甚至跃出战壕……
现在我们来看看荷兰画家伦勃朗的学生、生活在代尔夫特的画家卡雷尔·法布里蒂乌斯(Carel Fabritius,1622-1654)绘制的这幅油画《有乐器商摊位的代尔夫特风景》
(布面油画,1652年)
,在该书的众多插图中是唯一的彩色图版。第一章“代尔夫特的制琴师”开头一段就是对该书书名及主题的最简洁也是非常感性和极有诗意的表述:“在代尔夫特新教堂的后面,建在十字路口的第一栋房子里,有我们所寻找的事物。那是一位乐器制作者、一位制琴师的作坊和店铺,一个制作尚未成为音乐的声音的地方。木材在那里成型,等待着被赠予世界,补偿世界。一种必然的和谐。”
(1页)
这幅《有乐器商摊位的代尔夫特风景》就是描绘这位制琴师和他的店铺的。顺带要说的是,这幅作品在该书的彩色和黑白图版的作品标题和论述中都简称《代尔夫特风景》,似乎没有必要,而且与维米尔画的《代尔夫特风景》
(
Ansicht von Delft
)
容易相混。还有就是全书所有图版没有图号,阅读时在图文之间检索不方便;图版下的作者名字、作品题目没有附原文,作品也没有标注尺寸、材质和收藏地,在书后也没有一份提供这些信息的图版目录。不知原著如何,总之是略有遗憾。
《有乐器商摊位的代尔夫特风景》(Ansicht von Delft mit Stand eines Musikinstrumentenverkäufers),卡雷尔·法布里蒂乌斯(Carel Fabritius)作 布面油画15.4× 31.6cm,1652年伦敦国家美术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