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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昨日之旅》|每日读第57期

上海译文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1-18 20:43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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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出火车站。可是刚到车站门口,一阵喧嚣便像风暴似的向他们袭来,鼓声隆隆,哨音尖利。喧嚣震耳欲聋——各种老兵协会和大学生们在举行爱国游行,他们犹如活动的城墙,四人一排,一排又一排,旌旗招展。一群穿着军人制服的男人,踏着铿锵有声的行军步伐,按照同一个节拍大步前进,整齐得就像一个人。他们脖子僵硬地向后挺起,一副竭力下定决心的样子,嘴巴大张,高声歌唱,同一个声音,同一个步伐,同一个节拍。第一排走着几位将军,白发苍苍的显要人物,身上挂满了勋章奖章,旁边是年轻人的队伍,他们以运动员的顽强劲头,笔直地高举大幅的旗帜,上面印着骷髅、带钩的十字指纳粹标志。各式各样古老的帝国旌旗迎风招展,他们胸膛绷紧,额头向前直挺,仿佛冲着敌人的队伍向前挺进,群众仿佛被巧妙的指挥的拳头驱使,像几何图形一样精准地、整齐地迈步向前,像用圆规划定,精确地保持距离,和着脚步,每一根神经都严肃地绷紧,目光咄咄逼人。每当新的一队——老战士、少年团、大学生——从高高垒起的检阅台走过,打击乐在那里有节奏的顽固地把视而不见的铁砧上的钢铁砸得粉碎,这一大堆脑袋突然一震,摆出威风凛凛的神气:他们似乎服从于一个意志,所有的人脖子都往左边一甩,所有的旗帜都像被绳子一拽,在大队伍的首领面前一亮。首领把脸绷得像块石头,神情坚毅果决,检阅这些平民:没有胡须的、刚长绒毛的,或者皱纹满面的工人、大学生、士兵或者男孩,所有的人在这一时刻都有着同一张脸,顽强坚定,下定决心,怒气冲冲的目光,桀骜不驯地昂起的下巴,握住看不见的剑把的手势。一排一排的队伍像阵雨落下似的敲着鼓点,因为单调,愈发使人感到内心狂躁,愈发使人脊背挺直,目光坚定——战争和复仇的制造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和平的广场上站好队伍,正凝视着天空。天上温柔地布满了淡淡的白云。

“疯狂。”他深感意外地嗫嚅着,“疯狂!他们想干什么?再打一次,再打一次仗?”

战争把他整个人生击成齑粉,再进行一场这样的战争?他怀着一种陌生的颤栗仔细看着这些年轻的脸,眺望着这黑压压的前进着的人群。四人一排的队伍,从狭窄的小巷中不断涌出,就像方形的电影胶卷一段段地从黑匣子里抽出。他看到的每一张脸都是同样坚定不移,怒气冲冲,形成一种威胁,一种武器。为什么这股威胁要剑戟铿锵地直伸进这温和宜人的夜晚,为什么要一直砸进这座在和平山地里做着好梦的城市。

“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噎在他的喉头,他刚才还感到这个世界像水晶一样明亮,发出悠扬的声响,为柔情蜜意和缠绵爱情所笼罩,沉浸在一种善意和信赖的旋律之中,可是蓦然间,这大批群众钢铁般的进军步伐,把一切都踩得粉碎。系着武装带,千万人千百种姿态,却汇成一种呼喊,凝聚成一道目光,里面是仇恨,仇恨,仇恨。

他不由自主地挽住夫人的胳膊,为了感觉到一点温暖,感觉到爱情,激情,善意,同情,一种柔和的使人宁静的感觉。可是,那暴雨般敲击不停的鼓点,把他内心的平静全都破坏。此刻,成千上万个嗓音轰响起来,汇成一首难以理解的战歌,大地随着节奏鲜明的脚步声震颤,空气由于这庞大的群体突发的乌拉声而爆炸。这时他感到,就仿佛他内心深处那些娇嫩脆弱、音韵铿锵的东西,碰到这现实生活中的暴戾粗野、尖利刺耳的轰鸣而突然碎裂。

他身边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他一下,让他惊醒:夫人戴着手套的手轻柔地提醒他,不要这样使劲地把手握成拳头。他把紧盯着游行队伍的目光移开——夫人默不作声,祈求似的凝视着他,他只有在胳膊上感到,她的手在轻轻的催促他。

“好,咱们走吧,”他振作起来,喃喃地说道。他耸起肩膀,像是在抵御什么看不见的威胁,拼命挣脱那挤成一堆的人肉之墙。这些人和他自己一样正默默无言的、专心致志地凝视这些武装军团不停地大步前进。他不知道想挤到哪儿去,只想离开这阵喧嚷、鼓噪的混乱局面,离开这座广场,这里有一只咚咚作响的研钵,以无情的节拍把他心里一切轻柔的、梦幻般的东西研得粉碎。他只想离开这里,单独和她在一起,就和她一个人待着,被黑暗这个拱顶包围着,为一层屋顶遮盖着,感觉她的呼吸。十年来,第一次不受别人监视,不被别人打搅,望着她的眼睛,充分享受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光,这可是他在无数的幽梦中唤起的情景,如今几乎被这猛击战鼓、喊声震天、齐步前进的汹涌奔流的人潮冲刷得荡然无存。他的目光急躁地掠过前面的房屋,它们几乎为各色旗帜遮挡,当中只有几间上面有金色的字,写着公司的名字,有些字是一家旅馆的招牌。他蓦然间感到手里拎着的小皮箱轻轻往下一坠,提醒他:该到哪儿去休息一下,回到屋里,单独待在一起!买一点点宁静,买几平方米安静的空间!突然间,他发现在一个高高的石头门面上突显出一家饭店金光闪闪的名字,竟仿佛给了他一个回答。旅馆的玻璃大门向他们迎面打开。他的脚步变慢,呼吸急促。他几乎神色慌张的站住脚步,他的手臂情不自禁地和夫人的手臂松开。“据说这是家不错的饭店,人家向我推荐过,”他结结巴巴地撒着谎,企图掩饰急促不安的窘迫。

夫人吃惊地倒退一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也许是和十年前同样的话,惊慌失措的一句:“别在现在!别在这里!”

然而此时,夫人看见了他凝视她的目光,胆战心惊的、六神无主的、惊慌失措的目光。于是她低下头,默默无言的表示同意,跟着他迈着迟疑不决、心虚胆怯的步伐,跨进饭店的大门。

……

他们走进房间。在这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空气混浊甜腻,发出橄榄油肥皂和冷凝的香烟味道,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残留着陌生男女无形的痕迹。

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双人床,被子凌乱,肆无忌惮,也许还有人的体温,这房间的意义和用途显而易见,这样露骨,他感到恶心:他情不自禁地快步走到窗前,把窗推开,潮湿的软绵绵的空气夹杂着街上蒸发出来的喧闹,从往后倒退的摇摆不定的窗帘旁边慢慢地涌入。他伫立在敞开的窗前,使劲地望着窗外已经渐渐变黑的鳞次栉比的屋顶: 这间房间是多么丑恶,待在这里是多么令人羞惭,多年来他梦寐以求和她双双相聚,是多么令人失望,这样的聚会既不是他,也不是夫人的愿望,这样突然,这样毫无羞耻的赤裸裸的单独相处!他眼望窗外的时间,达连吸三五口气之久,他数着呼吸的次数,没有胆子说出第一句话。不行,这样不行,然后,他迫使自己转过身来。完全像他所预感的那样,像他自己所担心的那样,夫人像尊石雕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穿着她那灰色的风雨衣,两臂下垂,就像折断了似的。她站在房间当中,就像一样不属于这房间的东西,而只是由于突发的偶然事件,由于一时失误才被放到这间令人反感的屋里来了。她脱下手套,显然想把它放在哪里,可是想必放在屋里任何地方,她都感到恶心。于是,手套便像空壳似的在她手里晃动。她的眼睛发直,就像蒙在一层惊恐的面纱后面。现在,既然他转过身来,夫人的眼光便央求似的向他射来,他明白了。“咱们是不是,”——呼吸不畅,他的嗓子也说不下去——“咱们是不是再出去走走?……这里闷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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