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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月刊》中文译文|洛拉:我家的奴隶

政见CNPolitics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5-20 18:09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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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1964 年 5 月 12 日到达了洛杉矶,所有的财产都装在拿绳子捆绑住的纸箱子里。那一年,洛拉已经陪伴我母亲二十一年了。在许多方面她比我母亲或父亲更像我父母。我早上醒来,第一个迎接我的是她的脸,我晚上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她。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远在我学会说 “妈妈” 或 “爸爸” 之前,我就含糊地说出了洛拉的名字 (我起先把她的名字发成 “哦-啊”)。幼儿的我,除非洛拉抱着我,或者至少在我附近,我才肯去睡觉。


到达美国时我才四岁。我当时太小,不会质疑洛拉在家里的地位。但是,随着我们兄妹在太平洋这边长大,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在改变。这种越过海洋的飞跃带来的意识上的飞跃,却是我父母不能也不肯做出的。


***


洛拉从未拿到过我父母承诺给她的工钱。我们来美国几年后,她委婉地试探我父母的口风。她说她母亲生了病(我后来知道她得的是痢疾),她的家人没钱去买药。她问我的父母:“Pwede ba?”, 意思是“可以吗?” 妈妈长叹一声。爸爸则用塔加拉族语回答道:“你怎么还好意思提?你也知道我们多拮据,你好意思吗?”


为了搬来美国,我父母借了钱。为了留在美国,他们又借了更多的钱。我的父亲从洛杉矶的菲律宾总领馆调到了西雅图的菲律宾领事馆。他每年的工资是 5600 美元。为了补贴家用,他先是靠清洗拖车,后来又加上帮人收债。妈妈则在好几家医学实验室里做技工。我们基本见不到他们的人影,就算难得有机会见到了他们,他们也都是疲惫不堪,情绪暴躁。


妈妈回到家,会因为洛拉把房子打扫得不够干净,或是忘记取邮件,而责骂她。“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回来前信件就要取回家?” 她会用塔加拉族语恶狠狠地骂:“这么简单的事!白痴都记得住。” 然后父亲回到家,会接着骂。当我父亲提高嗓门时,家里的所有人都会畏畏缩缩。有时候我的父母会一起上阵责骂洛拉,直到把她骂哭为止,似乎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年幼的我非常不解:我的父母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很好,我们也爱他们。但是他们前一秒钟还对我们充满慈爱,一转眼却对洛拉恶言相向。我十一二岁时才开始能够看清洛拉的处境。大我八岁的亚瑟对此耿耿于怀已经很久了。他让我认识到洛拉的地位就是一个奴隶。在此之前,我还以为洛拉只是我们家庭中比较倒霉的一个。虽然我很讨厌我的父母对洛拉大吼大叫,但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父母,还有他们对于洛拉的安排,是如此的不道德。


左图:洛拉带大了作者(左)和他的兄弟姐妹,有一段时间经常是家里唯一的成年人。

右图:作者(左起第二)和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洛拉,抵美五年之后。


“你听说过任何人有像洛拉一样的境遇吗?” 亚瑟说,“有谁活得跟她一样?” 他总结了洛拉的处境:免费劳力,终日辛劳,稍微多坐一会或者早睡一点就会被大骂,只要顶嘴就会被责打,穿的是别人不穿了的衣服,吃饭是一个人在厨房里吃残羹冷炙,从不出门。除了我们家的人以外,没有朋友也没有兴趣爱好,没有自己的个人空间。(无论是在我们住过的哪个房子里,她睡觉的地方总是没用空下来的一个地方——要么是沙发,要么是储藏间,要么是我妹妹卧室的小角落。她经常睡在衣服堆里。)


除了电视和电影里的奴隶,我们找不到任何跟洛拉的生活境遇相似的人。我还记得我看过一部叫《双虎屠龙》(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的西部片。约翰·维恩(John Wayne)扮演的农场主汤姆·唐尼普(Tom Doniphon),枪不离身,对自己的仆人蓬皮(Pompey)颐指气使,管蓬皮叫 “小子儿”。“蓬皮,去接他。” “蓬皮,去找医生。” “蓬皮,回去干活!” 蓬皮对他的主人非常顺从,他管主人叫 “汤姆大人”。汤姆跟蓬皮的关系错综复杂。汤姆不许蓬皮念书,但是帮他得到允许去只许白人出入的酒馆喝酒。影片结尾的地方,蓬皮把他的主人从火中救了出来。蓬皮对汤姆明显是又爱又怕,当汤姆去世后,他非常悲伤。其实这些故事,和汤姆与反派理贝特·瓦朗斯(Liberty Valance)最终对决的故事主线相比,都是故事背景里的细枝末节,但是我始终无法把目光从蓬皮身上挪开。记得我当时一直在想:洛拉就是蓬皮,蓬皮就是洛拉。


有一天晚上,我的父亲发现我 9 岁的妹妹琳(Ling)没有吃晚饭,他朝洛拉大吼,骂她懒。“我尽力想让她吃饭了,” 洛拉在父亲愤怒的目光下辩解道。她这句微弱的辩解让父亲更加光火,冲着洛拉打了一拳,击中了她肩膀下面。洛拉跑了出去,我听到她像动物一般撕心裂肺的哀嚎。


“琳说她不饿,” 我说。


我的父母转过头来看我,好像震惊到了。我感觉到我的脸在抽动,通常这之后我就会哭起来,但这次我没哭。母亲的眼里阴云密布,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难道是嫉妒吗?


“你是在帮洛拉说话?” 父亲说,“你竟敢这么做?”


“琳说她不饿,” 我重复了一遍,几乎像在耳语。


我当时 13 岁,这是我头一次试着站出来为这个一直在照顾我的女人说话。我小时候,她哼唱着塔加拉族歌谣哄我睡觉。等我长大一些了,她给我穿衣,给我做饭,早晨送我上学,下午接我回家。有一次,我病了很久,虚弱得没有力气吃饭,她帮我把食物嚼烂,分成一小块一小块送到我嘴边让我咽下去。有年夏天,我的两条腿都绑了石膏(我关节有问题),她用毛巾给我擦身子,半夜里给我拿药,帮我熬过了几个月的康复期。在康复期间我一直情绪暴躁,但她没有抱怨过,也没有失去耐心,从来没有。


现在,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哀嚎,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


在菲律宾老家时,我的父母感觉没必要遮掩他们对待洛拉的方式。到了美国,他们对洛拉的方式更加恶劣,但却要想方设法隐瞒这一切。家里有人做客时,我的父母尽量忽略洛拉的存在;如果有人问起来,就撒个谎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我们在西雅图北城住了五年,对面有一家邻居姓密斯勒(Missler)。他们一家八口,个个精力充沛。 从他们一家那里,我们了解到了芥末酱、钓鲑鱼、修草坪这些玩意。我们还学会了在电视上看橄榄球赛,并在看球赛时大喊大叫。洛拉在我们看球时会端出来食物和饮料,在我父母微笑着对她说谢谢后迅速消失。“你们藏在厨房里的那位小女士是谁啊?” 密斯勒家的家长大吉姆(Big Jim)有一次问道。“老家来的亲戚,” 父亲回答,“腼腆得很。”


我当时最好的朋友,密斯勒家的比利(Billy Missler)并不相信我父母所说的。比利经常在我家待着,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个周末,所以他有机会窥见我们家的秘密。有一次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大喊大叫,他听到后一头闯进厨房去一探究竟,看到我妈妈气得满脸通红,对洛拉怒目相视,而洛拉则在墙角吓得发抖。我在比利后面几秒后赶到。比利脸上的表情夹杂着尴尬和困惑:这什么情况?我摆摆手,叫他把这些都忘掉。


我觉得比利很同情洛拉。他经常对洛拉的厨艺大加赞赏,逗洛拉开心地大笑,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开心。他在我家过夜时,洛拉会做比利最爱吃的菲律宾腌牛肉盖饭。洛拉最擅长通过饭菜来表达她的情感,做饭就是她无声的语言。从她的饭菜里我能够吃出来,她只是想把我们喂饱,还是想表达她对我们的爱意。


我有一次把洛拉称做远房阿姨,比利提醒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他说她是我的祖母。


“这个,她算是两个都是吧。” 我故弄玄虚道。


“她为什么一直在干活?”


“她喜欢干活。” 我说。


“那你的爸爸妈妈,为什么对她大吼大叫?”


“她听力不是很好……”


如果我说出真相,就会暴露了我们全家人。我们已经在美国生活十年了,不断学习这里的道德标准,习俗,还有生存规则,不断努力融入这片新的土地。但是拥有一个奴隶与美国格格不入。拥有一个奴隶让我深切怀疑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到底来自怎样的地方,我们到底够不够格被接纳。我为此感到羞耻,包括我在这件事上不加阻止的做法。我难道不是也吃了她做的饭,穿了她洗完熨好挂在衣橱里的衣服?但是如果失去她,对我的生活的打击又太大了。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使我们必须把洛拉当作秘密藏起来:洛拉的旅行文件在她抵达美国 5 年后,也就是 1969 年就过期了。她的护照是一种跟我父亲的第一份工作挂钩的特别护照。在一连串和上级的争执与不睦后,父亲辞去了领事馆的工作,并且宣布他打算留在美国。他为自己的家人申请了永久居留权,但洛拉不符合申请标准。按理他应该把洛拉送回菲律宾。


1976 年,洛拉 51 岁时。她的母亲在几年之前去世;她的父亲几年之后去世。这两次她都急切地想回家。


洛拉的母亲佛米娜(Fermina)在 1973 年去世;她的父亲希拉里奥(Hilario)也在 1979 年离世。洛拉两次都急切地想要回家,但是我的父母两次都说 “对不起”。没有钱,没有时间。孩子们需要她。我父母后来告诉我,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为自己担心害怕。 他们怕如果洛拉试图离境,政府肯定会查出她的非法身份,然后我的父母就会因此给自己惹上麻烦,甚至有可能被遣返。他们不能冒这个险。洛拉的移民身份变成了菲律宾人所说的 “过一天算一天(tago nang tago)”,或者简称 TNT,基本就是 “在逃” 的意思。她一直是 TNT 的身份,接近 20 年。


在她的母亲然后是父亲去世后的几个月里,洛拉都是郁郁寡欢,闷不做声。我的父母辱骂她时,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但父母并没有因此少辱骂她。洛拉闷头干活,一声不吭。


***


我父亲辞职之后,我们家陷入了混乱。钱变紧张了,父母也开始吵架。我们一再地搬家——从西雅图到檀香山,再回到西雅图,然后是东南布朗克斯,最终搬到了俄勒冈州的乌马提拉(Umatilla),这是一个长途货车歇脚补给的小镇,只有 750 居民。在这段搬来搬去的日子里,妈妈经常日夜工作,开始是实习医生,后来做住院医,而爸爸时常几天消失不见,干着一些零工并且(我们后来才知道)和女人鬼混以及不知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一次,他回家告诉我们他玩 21 点时输掉了我们崭新的客货两用轿车。


那时经常一连好多天,洛拉是家里唯一的成年人。她非常了解我们的生活细节,而我父母从来没有心力来关心这些琐事。我们邀请朋友到家里来,她听我们谈论学校、女孩子、男孩子以及各种我们脑子里蹦出来的东西。仅仅凭着她无意中听到的对话,洛拉能列出我从六年级到高中喜欢过的每个女孩的名字。


我十五岁时,爸爸永远离开了家。当时我还不愿意相信这一事实:我的爸爸丢下了我们这些孩子,在 25 年的婚姻之后抛弃了妈妈。妈妈直到一年之后才拿到行医执照,而她的专业内科也挣不了多少钱。爸爸从没给过抚养费,所以钱一直都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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