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当然,「男女平等」早已成了现代人愿意相信每日都在奉守的金科玉律,不论这四个字在现实中还是有多少不堪一击的时候。譬如爱情之中两性的权利与义务之落差。
更不要说大局已定米已成炊。「小三」可以成为社会学词典的词汇,乃是《红楼梦》与现代人有亲,不会看不懂,以至必须看的原因(三)。「正室」纵有合法身份地位的保障,奈何其身份地位并非来自「她是谁」,而是「她是谁的谁」。怪不得现代人看着电视剧《武则天》或《甄嬛传》或《宫心计》或《家好月圆》或《溏心风暴》中一众女角互相逼迫,互设陷阱的同时,「这是我应得的」,「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你休想在我手上夺去我所有的」,类似或浮或潜的台词,已启动大众心中若隐若现的身份危机意识。因此你将明白,为何我在编写舞台剧《红楼梦What is Sex?》剧本时落下的第一句,就是「你为什么抢我老公?」,第二句,「我要杀了你!」
宣诸于口的暴力,往往见证一个人多么有心无力。
舞台上出现一个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女人,迷惘的神色,一半是醉态,一半来自「醉酒」只是她的一个梦,不愿意醒来所做的梦﹣﹣我不是「失败者」。
《红楼梦》超越古今,是曹雪芹的视野战胜时间。但在更多人看来,家道中落,死前寂寂,死后才显赫的「世家子弟」,只能是「失败者」。致使作为一个艺术大家的成就﹣﹣向世人明明白白地总结了某种「失败」的因果﹣﹣反而只被用作「不要向他看齐」的反证。即是,「身后有余忙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不是我们的人生借鉴,不,它只应该是一个野心不足,聪明有限的人的「下场」,我们切忌重蹈覆辙。
「野心」有几叫人自觉,或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性感」,是《红楼梦》于现代人有亲,不会看不懂,更是必须看的原因(四)。如果说,小三抢人老公是出于野心,「老公」在小三身上看见「性感」是一种循环,「老婆」(如王熙凤)所身受的,便是「性感」从自己身上消失的焦虑、困惑、愤怒、迷失、创伤。当发现「老公」失去对她的「野心」,她便实时感到权力正在旁落,这时候,任凭身为男性的一方向她重申多少次「你放心」,她也只会被「心」所象征的「灵」弄得「四大皆空」。
这时候的王熙凤,犹如在众目睽睽下被扒光衣服,尊严全失:「贾太太」变了「假太太」,全因她的老公令她有名无实。「性」,不能以虚代实,原来,密码已埋藏在象形文字的意象里﹣﹣心的生气之所在。偏偏,以「心」来否定「性」,或是,以「性」来否定「心」,就如目下多少人把目的和手段本末倒置,终究构成人生莫大痛苦。《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虽云「厚地天高,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的感慨几近滥调,但它于现代人有亲,不会看不懂,更是必须看的原因(五),乃在「镜」的比喻:反射可见王熙凤,折射可见林黛玉。王熙凤哀的是失权,林黛玉伤的是失爱。王熙凤照见林黛玉,林黛玉照见贾宝玉,贾宝玉照见贾琏,不一样的两个男人,其实逃不掉同一种「光」照在他们身上﹣﹣女性宿命反射出来的男性原罪。
但,要有怎样的眼睛,才能看透「宿命」和「原罪」背后隐喻的,仍是「时间」?以至,「时间」对人施加最大的考验﹣﹣有没有视野;与时间对人赠予无情的讽刺﹣﹣有没有自知之明,乃是现代人在寻找和建构自我时的最大悖论。如书中尤三姐为实现「不覊浪子」的自我一面,隔空恋上扮演该个角色的伶人柳湘莲。到头来,冷二郎,既是他的绰号,也是面具,害苦了耻小妹以订情信物鸳鸯剑引颈自刎。溅血当场的结果,是唤醒两个梦中人。一个说「与君两无干涉」,一个从此「不知哪儿去了」。缘浅,偏命运相连。一旦分手,分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与捉不紧,舍不得,放不下的自己捉迷藏,其中启示,是《红楼梦》于现代人有亲,不会看不懂,以致必须看的原因(六)。放眼周围,男的女的老的嫩的直的孪的红楼梦中人何其多?谁不想由性看见我的生命,谁不想由悟看见我的心?
所以才要把《红楼梦》搬上舞台,拆了红楼,释放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