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规矩”
安林有脾气,用他自己话讲挺“个”的。
坐他的车,从来不讲价,“连逛带讲下来50分钟到一个小时,150块钱。”
客人再讲价,他就回一句“您再看看吧。”
附近车夫要价都是150,讲价的话120、100、80都有人拉,他不,“我要150就是150,因为我值这个价。”
有乘客提前约好下午4点坐车,5点才来,拉着安林解释“碰见一熟人聊会儿天耽误了。”
“对不起,您坐别人车吧,我下班啦。”乘客再说什么也没用,“这人不讲信誉不行。”
他要把故事讲给诚心听历史的人。好几次拉上俩大人带一个小孩儿,孩子又哭又闹,安林直接跟客人说,“您下车,我也不要钱,讲不成别瞎耽误功夫。”
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在三轮上,离锣鼓巷南口第一个保安岗不远,不断有游客过来问路,有的小保安刚来不熟,安林全代劳回答。
叫声大爷,去哪他都给指得清清楚楚,“后海啊,您出这条胡同,看见一条河,往北,水怎么拐弯你怎么拐弯就到啦。”
要是上来就问“哎,哪哪怎么走。”安林就装没听见。“还有不长眼的看你不搭理他,凑跟前来说,老头儿问你呢。”这时候老爷子脾气就上来了,“叫谁呢,你回家管你爸妈叫‘哎’吗?”
六月的一天下午,附近中学的学生到锣鼓巷找老北京人学北京方言,安林很乐于跟年轻人讲关于老北京的一切。
北京爷们儿爱讲礼义廉耻,不顺眼的事儿都得管管。胡同里的公共厕所有的是单间不分男女,去年有个小混混经常拿手机从门缝下边偷拍。安林自己躲进厕所,把废纸筐子从门上边扔下来,扣了小混混一头。
锣鼓巷其他车夫都敬着安林,刚来的人都跟他走活,学他讲解。
一条胡同里做生意,常有车夫因为抢活起了龌龊。这时候老爷子就得出面“铲事儿”,大家伙都坐下来,活儿是谁的说清楚,钱该给谁给谁,过错方请喝酒,事儿过了还得互相照应。
安林的徒弟张革堂跟他拉了八年车,他说车行混杂,老爷子不欺负弱者,不怕强者,锣鼓巷这么多年没出现过漫天要价的宰客行为,“老爷子在,规矩就在”。
老爷子馋酒,一顿白酒二斤,啤酒无数,自言从没醉过。不光饭点喝,平时出车也喝,他出车带一个1000ml的透明大水瓶子装茶水,还有一个不锈钢水壶装酒,冰柜里拿出来的冰镇啤酒倒进水壶,一会儿就喝一瓶。“天热,喝这个得劲儿。”
茬架
安林不是“拉车的”出身。1947年,他出生在南锣鼓巷板厂胡同的一座四进四合院里,排行老七。两岁时全家搬到福祥胡同的一处小院。按他的说法,祖上是爱新觉罗这一姓的,是满清皇族血统,可惜家谱在文革的时候烧了,无从考证。
他小时候,锣鼓巷主街还是沥青路面,街上只有四五家商店:“四十八店”是公家的副食店,现在文宇奶酪店的位置原来是个棺材铺,蓑衣胡同把角是一个奶站,还有一家煤铺。
白天大人上班,孩子上学,街上安安静静。孩子们一放学,挨个胡同乱蹿。1970年代之前,两侧胡同都还是土路,木头电线杆子,一条胡同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晚上出门点个蜡,用纸罩住,男孩调皮,一摇一晃,纸就着了,点火玩儿。
安林说,北京城过去讲究“南寒北贫,东富西贵”,锣鼓巷住的是达官贵人,胡同都是正东正西、正南正北,没有邪的歪的。小时候,所有四合院都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小孩儿玩儿捉迷藏都没地方躲,有的爬到屋里大衣柜顶上。
文革期间,以部队孩子为主的“大院派”和安林所属的“社会派”经常在一起茬架,一点小事儿都能茬一架,抢衣服、抢漂亮姑娘、滑冰滑得不好都可能挨揍,北京人叫“拔份儿”。严重了板儿砖拍在脑袋上,手一捂,一手血。
当时的警察骑自行车巡逻,打架的年轻人看见有巡逻的蹬上车子就跑,警察追都追不上。
前两年电影《老炮儿》在后海附近取景,安林跟人开玩笑说“这电影我演合适啊,跟我们年轻时候一样。”
冬天一到,年轻人聚在什刹海冰场溜冰,大院派孩子穿将校呢大衣、小冰靴,安林他们穿大棉鞋,冰刀拿鞋带绑脚底下。两派一茬架,社会派孩子冰刀一解就是武器,大院孩子还得脱鞋。
安林个子高,敦实,自称打架没吃过亏,现在讲起那段日子,他一边笑一边摆手,“真是胡来。”
但是他怀念那时候的北京城。一帮小伙子没事儿骑车满四九城转。“现在的二环路当时就是城墙,该哪个城门哪个城门,漂亮!”
一出二环,他们把26自行车的座位拔老高,在麦田和村庄里使劲蹬,“真自由啊!”安林当时就想,“以后我要当邮递员,骑大自行车。”
安林给乘客讲解胡同游景点。
“京城第一车”
1972年,安林受父亲影响,当起了木匠。80年代初,娶妻生子,后来母亲得上食道癌,一个月72块钱的工资捉襟见肘。
当时工作的厂子在刘家窑,下午下班安林推着车往家走,见到饭店就进去问人家刨菜墩么,“一次挣个十块二十的,有的不愿给钱管顿饭也行。”一般到家就夜里11点了。
后来听人说蹬三轮挣钱,他花140块钱买了辆旧三轮,重喷遍漆跟新的一样。1982年夏天,安林第一天出车,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车擦得锃亮,往西单商场门口一摆,很快就上来俩客人,第一趟挣了15块钱。
那一天他出车12个小时,挣了75块钱,顶一个月工资,街坊管他叫“七张半。”
一看这生意能做,安林把工作辞了。后来才知道,他赶上了好时候,1981年,北京市决定,在城区有限制地恢复人力客运三轮车运输,解决市民出行的问题。
没当成邮递员,蹬上了三轮车,同样走街串巷,也算实现了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