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巴洛克之风劲吹之下,德国各路诸侯中有文化品位和艺术追求的人,无不以凡尔赛为马首是瞻,相互间竞相攀比,唯恐落于人后。文化中心不复为大城市的专利,小城市也有机会一显身手。歌德来到魏玛时,魏玛只是一个房屋不过六七百座的小城,甚至连邮车也不到达魏玛,离魏玛最近的邮车站位于莱比锡到埃尔福特的路上,距魏玛城尚有15公里左右。魏玛之闭塞,可见一斑。城里的马厩不时地散发着特殊的气味,小城上空经常飘扬着阵阵夹杂着马厩气味的空气,魏玛也被有些刻薄的人戏称为“弥漫着马厩气味的宫廷”。可以想见,人们在宫廷图书馆里博览群书、与先贤神交之时,时常会有马圈牛棚飘过来的气味相伴;在宫廷剧院里聆听音乐、欣赏歌剧时,往往会有鸡鸣马嘶之声相闻。
但是,在这种文化生态中,个人的作用具有被无限放大的可能性,特别是在当时叱咤风云的一批“开明君主”更是可以大显身手。如果没有卡尔·奥古斯特大公及其母亲这样的“开明君主”,没有这样一个酷爱文学的宫廷,歌德、席勒纵有伟大的抱负和惊世之才,恐怕也难以一展宏图。正是借助这种奇特的文化生态,像魏玛这样一个小镇,才拥有了崭露头角的机遇。魏玛城当时人口不过六千,却拥有德国当时第三大的图书馆。就是这样一个边远、闭塞的弹丸之地,却由于接纳了歌德、席勒,从此犹如脱胎换骨,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一举成为名闻遐迩的历史文化名城。除了魏玛之外,还有许多中小城市也在这样一批艺术赞助人的支持和推动下,发展成为文化名城。在艺术商业化之前,市场对于艺术并无太大的影响力,艺术赞助人可以主导艺术的发展,开明君主在文化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在魏玛显露得明明白白。遥想当年,文人、名人纷至沓来,人才济济,魏玛一跃成为德国文化的一个重镇,热闹非凡。除了先于歌德已在魏玛的哲人赫尔德和诗人维兰德之外,威廉·洪堡和亚历山大·洪堡兄弟,哲人费希特、谢林、黑格尔,作家让·保尔,浪漫派新锐施莱格尔兄弟、蒂克、诺瓦利斯、亨利克·斯苔芬斯等人都或长或短在魏玛逗留过,或是在耶拿同歌德、席勒保持着联系。
歌德、席勒定居魏玛后,他们二人在魏玛创作出了大量传世之作,由此创造出了德国“魏玛古典文学”。魏玛剧院在歌德的执掌之下,上演了大批国内外的优秀戏剧,如席勒、莎士比亚和卡尔德隆的一系列戏剧。魏玛给歌德、席勒们提供了一个舞台,让他们得以通过他们的文学作品和理论创作以及魏玛剧院的演出,具体实践古典艺术的原则,其结果当然是使魏玛声名远播。随着“魏玛古典文学”在19世纪上叶被确立为德国文学的正统,魏玛作为一个文化名城、德国人文精神象征的地位由此奠定。德国特殊的历史格局给小城魏玛提供了机遇,而魏玛抓住了这个机遇,于是成为一个承载着人文精神、民主政治的符号。
《德国文化研究》
德国人被称为一个“诗人与思想家的民族”,或“诗人与音乐家的民族”,无论如何,诗人在德国民族建构过程中的特殊作用是巨大的,而文学在“文化民族”建构中的作用也清楚地体现在小城魏玛中。中世纪末期曾经初露端倪的德意志民族意识,被历史的车轮压碎,在一系列战争中沉寂,没有形成民族认同的机会。谁是德国人?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德国人,阻碍着德意志民族认同的成型。诗人维兰德于1791年在《论德意志共同意识的普遍缺失》里痛心疾首地说道:“比较了解我们的外国人对我们的指责实在是太真实了:一个外国人,游历德意志帝国时只要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看到的、结识的只是奥地利人、勃兰登堡人、萨克森人、普法尔茨人、巴伐利亚人、黑森人、符腾堡人,等等。这些人按照其所属的帝国等级来命名,他们中有些又分为数百个更小的部族群体,一个比一个小,却各自具有其形态,但是人们就是看不到德国人。”日耳曼人移居中欧地区时,是以部落为单位的,各部落内部的身份认同很清楚,但是各部落之间的联系是松散的。而由部落发展出来的部族群体形成了不同的地域和邦国,它们之间处于竞争状态,相互认同相当模糊。如前所述,老帝国未能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政权,皇权衰落,诸侯坐大,德国错过了建构民族国家的历史机遇,成为一个“迟到的民族”。所以历史上德国人的国家/民族认同始终是一个重大问题。相反,地域认同、乡土认同在德国并不是问题,德国人的“Heimat”(故乡/乡土)的意识异常强烈,这也是民族、国家认同缺失的一个补偿。“Provinzialismus”(地方主义/乡土观念)、“Lokalpatriotismus”(地方意识/乡土意识)等意识之强与民族意识之淡漠,形成强烈的反差,为世所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