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论他史奇澜创造多少利润都没用,利润在产生之前已经归属一帮受益人了。他这只产蛋量奇高的母鸡下辈子的产蛋额都算上,也满足不了那些抢蛋的手。老史的沦落让她动柔情,而柔情总要有施于人。段凯文占了便宜,接过那碗如奶汁般纯白的汤。
“你没事吧?”
晓鸥摇摇头。汤很鲜美,润物细无声地浸入她的脏腑。跟段凯文她有什么苦可诉?一诉苦就把药柜上多个小抽屉都打开并弄翻了。
“对不起啊,刚才你的手机收到好几个短信息,十万火急的,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段看着她,微微埋下脸,想找她的眼睛,好比大人硬把自己的脸挤进孩子的视野。整天想大事做大事的男人突然意识到别人也会有大事发生。女人也会有大事。
晓鸥“从何说起”地笑笑。最战无不胜的就是她梅晓鸥这时的可怜楚楚。
“告诉我啊!”段总又成了“总”,有点烦人。
她把史奇澜的赌博史简单讲述给段。害己害人的一个大才子,欠了她一大笔债,连五千块偷渡费都拿不出,差点被黑帮杀掉。段总面无表情,但晓鸥知道他字字都听进去了。他是当自己的下场听的。他是当一个借鉴或启迪听的。
“哦,你就是为这种垃圾哭。”听完后段说。
阿专的短信回来,问晓鸥是直接把五千偷渡费付给黑摆渡,还是给史奇澜,让他自己去付。阿专多了个心眼。这心眼该多。跟下三滥打了小半辈子交道的阿专,可以在心里穿下三滥的鞋去走下三滥的心路,完全知道怎么拐弯抹角。
假如把五千块给老史,够老史到一个下三滥赌档里玩小牌玩上半夜一夜的。晓鸥回复说:“直接给摆渡。想得周到,谢了。”
既然段凯文已了解史奇澜的历史,不如让他跟进正发生的章节。她把阿专和她的沟通说了一遍,她正眼平视他。但愿您的下场不同,段董事长。
“说不定他是装死给你看的。”段推理道。“说不定他不觉得欠你债。他觉得你挣够了,是用他挣的。”
梅晓鸥当了十年叠码仔,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奇论。她瞪大眼睛,梅大榕的好奇纳闷目光从里面发射出来。假如当年梅大榕领教段凯文的奇论,说不定用不着跳海。
“怎么是用他挣的?”
段凯文没有直接回答。喝了几口汤,他开始拿他一个赌鬼朋友的话支撑他的奇论。叠码仔挣的最牢靠的收入是码佣,走多少码子,无论赌客和赌厅谁赢,他们的收入是走码量的百分之一。
一个赌客跟赌厅一夜结局的输赢可能只有十万,但十来个小时的夜晚赢了的输回去,输了的赢回来,进进出出的走码量几百万都常见,那么这个巨大的走码量(Rolling)产生的百分之一码佣便是何等巨大!
鹬和蚌搏杀,最后谁杀死谁,得利的都是渔翁。所以段那位赌鬼朋友便理直气壮地赖账:叠码仔用他赚那么多码佣,他凭什么还钱?让叠码仔还赌厅钱去,史奇澜的赖账很可能同出一辙。评估完晓鸥的形势,段往椅背上一靠。“你啊,不容易啊,面对什么样的顽敌啊这都是!”
晓鸥躺到酒店床上才突然想到,段凯文是不是也把她晓鸥当了女渔翁,也用这怪论支撑他的赖账?
第八章
史奇澜跟阿专一块去的江边。有那么几家专门供黑摆渡和偷渡客接洽的馆子,隔三差五夹在正常小铺小店之间。阿专是被带到一个二十多岁已经落齿的年轻男子跟前的。阿专当着老史和男子数了钱,又看着男子数了一遍,再把老史保驾到他的古玩商朋友家门口,这才松心离去。
这是阿专在晓鸥走出机场时告诉她的。晓鸥头天晚上跟段总宴别,夜里统共睡了三小时,被满耳底的有关鹬蚌渔翁的话吵得不断醒来。晓鸥惦记史奇澜,因此乘最早一班澳航的班机回来了。
下午五点,没有钱庄任何消息。晓鸥夜里怀疑段凯文是用渔翁和鹬蚌的寓言替他自己做赖账的理论准备,现在她对此没有任何怀疑了。段凯文有预谋,有准备,有理论依据地开始赖账了。
她不动声色,让赖账的人吃不准她。以后说起来,面子和时间都给足你段总了。她连老刘都不惊动,安静得像颗定时炸弹。段凯文知道她迟早会发作,但什么时候在哪里炸,他心里完全无数。这心里无数会让段步步惊心。
三天过去了。回到澳门的当天晚上,她听阿专说老史又失踪了。但到了第三天她又得到通知,老史用五千块赢了十万。她赶到金沙见老史抓着两大把筹码满场子地转,在找路子清楚的赌台坐下去。
赌徒把“路子”当信仰,苦苦朝拜它,吃它不知多少亏也无怨无悔,时不时也怀疑此信仰和世上一切其他信仰一样,都不靠谱,都无法证实或证伪,但他们宁可信其有,信则灵。
他们都虔诚地把赌台上电子显示屏出现的或红或蓝(红庄蓝闲)的连接当作路子,老史从一个台晃到另一个台,两只手掌不断把玩倒腾十来万的塑料筹码,它们正烧着他的手心。
晓鸥跟在他后面一张张赌台转悠,他看出了一张台的路数,紧挨着两个陌生人坐下去。这是一万的台。老史把五万推出去,押在“闲”上。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两个相连的蓝圈,老史信条显灵了,是“闲”的长路。荷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老史时目光夹带一股力。
老史是老来河边走,老是走湿鞋的家伙,在金沙的荷官中已混出半熟脸来。荷官用手势最后一遍确定各方赌客是否还有更改主意的,变动下注额度的。老史改主意了,又放了两万在“对子”里。现在他手里还剩四万多一点的码子。
一局结束老史押的“闲”跟庄家和局,但他押的对子却赢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史奇澜又附体在三天没更衣、一周没换鞋的潦倒老史身上。晓鸥一把抓住他正要押注的手,老史拧过脸,看见右肩上方出现的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抓着他的手,正和他掰腕子。
晓鸥敢肯定他那双散了神的眼睛刹那间没认出她来。桌上所有的人都看着这对掰腕子的男女。缺吃缺睡的老史玩似的摆脱开晓鸥的掌控。现在她变成一条牛也别想把他牵出赌场。他的眼睛还有那么一种无辜的委屈:叫花子好不容易得到一碗饭,还没接到手被人把碗给打了,苍天也没有饿死他的权力啊!
老史再次下注,晓鸥转身就走,转身动作之烈,在污浊空气中飙起一个漩涡。这个动作是二十岁的她跟卢晋桐做的,一次又一次地做过。被人当心肝的小女人的杀手锏动作。拉不动你,我走!
这一走是去哪儿是很让人怕的,可能一走不复返,可能走进电梯按下最高一层的按键,直达顶楼之后奔向楼顶餐厅的露台,从那里飞出去。可能走向某个品牌购物中心,把信用卡挨个刷爆,也可能走向另一个男人怀抱。
总之只要是被人在乎的女人,都会这么“走”,走得惊艳四座。卢晋桐在最开始的那一年是很吃晓鸥这一“走”的。渐渐地,她的一次次决绝转身成了自己做给自己看的姿态,于是她明白,她渐渐不被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