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怡芬姑母把她的技艺传授给我,也许有甚多的理由,人们从她平日的言谈中可以探测得清清楚楚。不错,像这般的一种技艺,是一生一世也不怕失业的一种技艺,而且收入甚丰,像我这样一个读书不多,知识程度低的女子,有什么能力到这个狼吞虎咽、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去和别的人竞争呢。怡芬姑母把她的毕生绝学传授给我,完全是因为我是她的亲侄女儿的缘故。她工作的时候,从来不让任何一个人参观,直到她正式的收我为她的门徒,才让我追随她的左右,跟着她一点一点地学习,即便独自对着赤裸而冰冷的尸体也不觉得害怕。甚至那些碎裂得四分五散的部分、爆裂的头颅,我已学会了把它们拼凑缝接起来,仿佛这不过是在制作一件戏服。我从小失去父母,由怡芬姑母把我抚养长大。奇怪的是,我终于渐渐地变得愈来愈像我的姑母,甚至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苍白的手睑,她步行时
慢吞吞的姿态,我都愈来愈像她。有时候我不禁感到怀疑,我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或者竟是另外的一个怡芬姑母,我们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我就是怡芬姑母的一个延续。
从今以后,你将不愁衣食了。
怡芬姑母说。
你也不必像别的女子那般,要靠别的人来养活你了。
她说。
怡芬姑母这样说,我其实是不明白她的意思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跟着她学会了这一种技能,我可以不愁衣食,不必像别的女子要靠别的人来养活,难道世界上就没有别的行业可以令我也不愁衣食,不必靠别的人来养活么。但我是这么一个没有什么知识的女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必定不能和别的女子竞争的,所以,怡芬姑母才特别传授了她的特技给我。她完全是为了我好,事实上,像我们这样的工作,整个城市的人,谁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呢,不管是什么人,穷的还是富的。大官还是乞丐,只要命运的手把他们带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就是他们最终的安慰,我们会使他们的容颜显得心平气和,使他们显得无比的温柔。我和怡芬姑母都各自有各自的愿望,除了自己的愿望以外。我们尚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在我们有生之年,都不必为我们至爱的亲人化妆。所以,上一个星期之内,我是那么地悲哀,我隐隐约约知道有一件凄凉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件事,却是发生在我年轻兄弟的身上。据我所知,我年轻的兄弟结识了一位声色、性情令人赞美的女子,而且是才貌双全的,他们彼此是那么地快乐,我想,这真是一件幸福的大喜事,然而快乐毕竟是过得太快一点了,我不久就知道那可爱的女子不明不白地和一个她并不相爱的人结了婚。为什么两个本来相爱的人不能结婚,却被逼要苦苦相思一生呢?我年轻的兄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他曾经这么说:我不要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难道我竟要为我年轻的兄弟化妆吗?
我不要活了。
我年轻的兄弟说。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那样,我年轻的兄弟也不明白。如果她说;我不喜欢你了,那我年轻的兄弟无话可说的。但两个人明明相爱,既不是为了报恩,又不是经济上的困难,而在这么文明的现代社会,还有被父母逼了出嫁的女子吗?长长的一生为什么就对命运低头了呢?唉,但愿我们在有生之年,都不必为我们至爱的亲人化妆。不过谁能说得准呢,怡芬姑母在正式收我为徒,传授我绝技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你必须遵从我一件事情,我才能收你为门徒。我不知道为什么怡芬姑母那么郑重其事,她严肃地对我说:当我躺下,你必须亲自为我化妆,不要让任何陌生人接触我的躯体。我觉得这样的事并不困难,只是奇怪怡芬姑母的执着,譬如我,当我躺下,我的躯体与我,还有什么相干呢?但那是怡芬姑母唯一的私自的愿望,我必会帮助她完成,只要我能活到那个适当的时刻和年月。在漫漫的人生路途上,我和怡芬姑母一样,我们其实都没有什么宏大的愿望,怡芬姑母希望我是她的化妆师,而我,我只希望凭我的技艺,能够创造一个“最安详的死者”出来,他将比所有的死者更温柔,更心平气和,仿佛死亡真的是最佳的安息。其实,即使我果然成功了,也不过是我在人世上无聊时借以杀死时间的一种游戏罢了。世界上的一切岂不毫无意义。我的努力其实是一场徒劳。如果我创造了“最安详的死者”,我难道希望得到奖赏?死者是一无所知的,死者的家属也不会知道我在死者身上所花的心力,我又不会举行展览会!让公众进来参观分辨化妆师的优劣与创新,更加没有人会为死者的化妆作不同的评述、比较、研究和开讨论会,这只是斗室中我个人的一项游戏而已,但我为什么又作出了我的愿望呢2这大概就是支持我继续我的工作的一种动力了。因为我的工作是寂寞而孤独的,既没有对手,也没有观众,当然也没有掌声。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只听见我自已低低的呼吸,满室躺着男男女女,只有我自已独自低低的呼吸,我甚至可以感到我的心在哀愁或者叹息,当别人的心都停止了悲鸣的时候,我的心就更加响亮了。昨天,我想为一双为情自杀的年轻人化妆,当我凝视那个沉睡了的男孩的脸时,我忽然觉得这正是我创造“最安详的死者”的对象。他闭着眼睛,轻轻地合上了嘴唇,他的左额上有一个淡淡的疤痕,他那样地睡着,仿佛真的不过是在安详睡觉。这么多年,我所化妆过的脸何止千万,许多都是愁眉苦脸的,大部分十分狰狞,对于这些面谱,我—一为他们作了最适当的修正,该缝补的缝补,该掩饰的掩饰,使他们变得无限的温柔。但我昨天遇见的男孩,他的容颜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难道说他的自杀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我不相信这种表面的姿态,我觉得他的行为是一种极端懦弱的行为,一个没有勇气向命运反击的人应该是我不屑一顾的,我不但打消了把他创造为一个“最安详的死者”的念头,同时拒绝为他化妆,我把他和那个和他一起愚蠢地认命的女孩,一起移交给怡芬姑母,让她去为他们因喝剧烈的毒液而烫烧的面颊细细地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