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男人是不是都会这样?”她问。
“哪样?”他显然是装糊涂,“男人夸女人?我这可不是夸,我说的是真话。”
突然楼下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接着他们就看到腾起了一股浓浓的白烟,慢慢向四下里扩散……然后他们看到一长溜的车队缓缓驶过来。“结婚?”她说。“结婚。”他说,“看来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
春天风大。
他们的车开在路上,不时能看到路边突然地卷起一阵旋风,淡黄的尘风中夹着草屑什么的,斜斜地向远处的半空中直刺而去。太阳很好,天气也许会越来越热。她坐在车里感觉有些困倦,昏昏欲睡。她其实很怕坐熟悉的男人的车子,尤其这个男人如果和自己存有一定暧昧关系的话。姚总过去不止一次地要开车带她出去转悠,大多数时候都被她回绝了。她心里有阴影。母亲那年就是跟随一个男人去郊区,出了车祸。那个男人没事,只是小腿骨折,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就恢复了。而她的妈妈却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当场就香消玉殒。
那在当时是一个很轰动的社会新闻,尤其是在熟悉或半熟悉的人际范围里。对于妈妈和这个男人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情人。她记得自己在学校里都能感觉到老师看她的眼神,有些特别。有人说她妈妈至少有五六个情人,而且把她的美貌过分夸大了,说得真像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开车的男人是一个工厂的领导,据说那人不像是出那种事的人,平时作风严谨。他比她大了有十几岁,交往也并不多。还有人说,妈妈有一个情人是什么局长一类的。对所有的传言,父亲都保持了沉默。俞洁从那个时候起有了一种想法,就是美丽和丑恶是互相映衬的。她喜欢美丽漂亮,但又害怕美丽漂亮。她其实很想看看传说中的那些妈妈的情人们,是什么样子。直到几年后,她再次在墓园看到那个瘦瘦的戴着近视眼镜的男人。她当时以为他也是家里有什么人安葬在这里,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特地来祭扫她母亲的。为了避开敏感的时间点,他都是提前几天在周末的时候,一人悄悄地来。
俞洁不喜欢这个人,她说不出理由。显然,他并不在那些传闻的名单里。甚至她都有些怀疑他和妈妈根本没什么关系,只是他的单相思。她不相信妈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看上去毫无理由。在别人的眼里,妈妈是个作风不正派的女人,说起来各种的不堪。但他显然对外面的那些传言毫不介意,依然对已经埋入地下的女人怀有很深的恋情。她听姨妈说,这个人是中学老师,还是个诗人。他写过很多诗,还出过诗集。据说这人年轻时因为写诗倒过霉,离过婚,又丧过偶。“他们真的好过。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他,你妈真是昏了头了,”姨妈这样生气地评价说,“她还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的。”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反正他给她写了很多很多的诗。俞洁不认为妈妈是个多么文艺的女人,或许她爱上他只是单纯出于对知识分子的崇拜?诗人的神秘?无论如何,她是没法理解妈妈是如何在几个男人间做出取舍的。世俗的和精神的,她更偏重哪一个?俞洁永远也不会知道妈妈内心真实的想法。每个人的感情世界其实都是复杂的,她想。妈妈过去在她的心里是那样的一个好妈妈,她看到的永远只是母爱的一面。
“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姨妈往往提起这些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妈死了,没一个男人去送她的。在世的时候,他们就像是蜜蜂一样围着你妈转。人没了,一个个全缩成了乌龟。”
俞洁想到了那个老师。
时间是试金石,或许所有的男人真的只有他是真心的。她知道他几乎每年都会去,在墓前放上一束花。虽然只是一束黄菊或是白菊,但她觉得这个男人倒是一片真情。有一次她甚至做出了一件很傻的事,去他的中学打听。她想听他怎么评价她的妈妈。可是,传达室的人却告诉她,他调到一所大学去教书了。听到这样的消息,竟让她的心里感到了一种欣慰:妈妈看中的男人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她没有再去大学找他,只是听说他依然一个人生活。他有孩子,好像在外地读书。现在想来,也早应该工作了。
“你妈可能真的喜欢这个书呆子。”姨妈后来这样说过一次,“她对他的感情,超过对于别的任何人。我都没对人说过,她曾经和我说过想和你爸离婚,嫁给这个男人,疯了!”她觉得她妹妹应该去追求那种实实在在的好处,就像她平时表现出来的一样,但后来她也改变了看法。尤其是后来知道这个男人每年都去祭扫,“倒也算是有点良心的。”她说。
她的手机响起来,是丈夫的。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接,电话却又断了。既然断了,她也就没有再回拨。她吃得不多,眼睛就关心起包间的陈设来。包间也是略作装饰的,墙上还挂了一幅书法作品,想来是当地的书法家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她喃喃道。
“‘懒’。”他说,那个字写得有点草,她有点不能辨识。“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感觉他对这首诗比较熟,前两句她是懂的,只是对后两句不甚了了。她没问,他也没解释。饭毕,两人从饭店出来,发现时间也还早。
“去哪儿?”他坐在车上这样问。
“回家。”她说,她真的想回去了。
他笑了一下,说:“好咧。”
嘴上这样说,但车子却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她嘟哝了一句:“骗子。”随即合上眼睛。她信任他。他能去哪儿呢?“我把你拐卖掉。”他说。她在鼻孔里吭了一声。他是个不错的男人,他的价值不是去干坏事。
“这是去哪儿?”俞洁仿佛是睡了一觉猛地惊醒似的,突然这样问。她感觉自己刚才睡着了,至少也有五分钟。五分钟里,思绪可以穿过现实和梦境。她坐在车里,突然想起妈妈当年出事,一定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交代,却没来得及。想到这一点,她心里不由得有点小小的恐慌。
“那个开车的男人其实和你妈没关系。”半年前父亲突然这样说,让她吃惊不小。“他是带她去一个地方,看货。他们一直想合作,做生意。你妈其实内心里很活泛,她一直想做生意,但找不到合适的合伙人。有人说他们是什么私会,纯粹胡扯。”
她有点不能相信,因为她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他之前为什么一直没说?
“那个时候你妈妈的商场已经不行了,快要倒闭了,好几个月发不了工资。”父亲哼哼着说,像是在表达着不满。“那个时候做生意,并不像现在能光明正大的。那个厂长在外面有关系,他就希望通过你妈出面,倒腾煤灰、钢材什么的。”
俞洁觉得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样。
“那时候不能说。出事了,也不能说。”父亲说。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这样说。当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说什么都不再有实际的意义。
车里是越来越热,可是姚总却并没有打开空调制冷。
“我真要把你拐卖掉。”他说。
“好。”她毫无表情地说。
他笑起来,“真好。”
“你是坏人。”她说。
“为什么?”惊讶的语气里,他好像显得很委屈。
“你不应该让我喝酒的。”
他再次笑起来,“一点红酒。”
“我醉了。我困得不行了。”她说。
金色的阳光下,温泉度假村非常美丽。
她想不到他会把她拉到这个地方来。这么一个气派堂皇的温泉度假村,正是他投资的。它像一个很大的庄园,占地大概有好几万平方,有一座主楼和两座副楼。到处是绿地,还有喷泉和假山,还栽种了许多南方植物,因此看上去有了不同的异域情调。他带着她,四处看。温泉区占了整个区域的一半以上,但核心却是宾馆住宿和餐饮,还有各种会议室、KTV和各种健身设施,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网球场。宾馆是五星级的标准,客房装修都是格外的讲究。
“真是豪华。”她惊叹说,“这得很大的投资啊。”
当然,他说他只是股东之一,还有另外十多家的投资商呢。“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老板啊。”
俞洁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但是她知道这个社会里有形形色色的有钱人,有些有钱人是在明处的,有些人却是在暗处的。隐蔽在暗处的有钱人,往往才是真正的有钱人。那些有钱人深不可测。姚总自然也是有钱人,但是他表现得却很平常。
“下次周末你可以和你先生一起来,”他说,“打打球,泡泡温泉。紧靠这里的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很漂亮。”
她不说话。他这样客气是虚假的,她想,他难道不是一直想泡她么?谁会喜欢情敌呢。她和他交往这么久,他很少主动问她丈夫的情况,她也不想说。她的婚姻没什么好说的。除了初恋之外,她没有感觉到多少幸福。母亲的事情,对她的婚姻选择是有很大影响的。没有人知道这两者间的关联,她从没对人说过。
他请她去他的办公室喝茶。
这才是真正拉开大幕,她想。不管前面做了多少的铺垫,男人最终是要一个结局的。她觉得他的耐心已经非常好了。
“你的办公室真是气派。”她觉得算是见识了。
他的办公室是独立的,和业务部门是分开的。他在楼上。办公室太大了,里面一式的红木家具,办公桌简直像是一张台球桌。“我不喜欢。”他说,“装修好了,我才知道。我又懒得去改。”
“喝绿茶还是红茶?红茶有祁红。或者喝普洱?”
“就绿茶吧。”她说。
他在泡茶,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远方。远处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到处是一片碧绿。太阳这时候呈现出一种耀眼的金色,让整个天空的蓝色显得有点泛白。这里远离城市,相距可能有数百里。她站在这里,仿佛和过去都做了干净的切割。“天气真好。”他在她身后说。她感觉到他就贴在她的身后。她没有回转身。她想好了,她今天要让他做一个了结。是的,既然他这么多年了,一直对她有企图,她总要给他一个结果。
她感觉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肩头。那么,下一步他可能就是会把她搂住,会亲她,会在她的身上乱摸,会把大手强行地伸进她的内衣。她会温柔地顺从他吗?要不要装着抗拒一下?他当然会不顾她的抗拒,把她拥进他办公室里面的隔间,推倒在那张大床上。她可以不抗拒的,因为她对他是怀有好感的,内心存着一种感激。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关照她的。不管是今天的上坟,还是既往。甚至她过去因为工作问题,他真的帮了她大忙。他从没要过她什么回报,甚至想请他吃饭,也都是他付账。如果他们不能成为情人,至少她要委身他一次,否则她就没法定位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
“喝茶。”他说。
她看到他已经坐到茶几那去了,把第一遍的茶水泼了,续上了新水。
他很讲究。
她像是释然了,顺从地坐了他的对面。
“茶香。”她说。
“其实红茶更香。”
“还能减肥。你们有钱人,喜欢喝红茶。”
“也就那样一说。减肥还得靠运动。”
“你不是说你经常运动么?又是游泳又是打网球啥的,怎么肚子也没见小。”
“原来也不算大吧?我已经算是保持得很好了。当然,和你们女人不能比。你苗条。”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