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月
15
日,新加坡沦陷的消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日军的石油之路从此打开,而德军也打通了苏伊士运河,纳粹还将长久地占据着这个世界。在极度悲观的情绪下,几天后他与第二任妻子仰药自尽。
茨威格最后留给世界的,是一封感伤而平静的遗书:
在我自觉自愿、完全清醒地与人生诀别之前,还有最后一项义务亟须我去履行,那就是衷心感谢这个奇妙的国度巴西,它如此友善、好客地给我和我的工作以憩息地场所。我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与日俱增。
自从操我自己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而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也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愿意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但是,一个人年逾六旬,再度完全重新开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却由于常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已经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地、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
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你们在经过这漫漫长夜之后还能看到旭日东升,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要先于你们而去了。
没有一点挣扎的迹象,也抛弃了一切琐碎。
相信每一个认真留下遗言的人,即使是在最后的艰难时刻,也是深爱着这个世界的。这种深爱最后让他无法承受。和二十四年后被逼自杀的傅雷夫妇不一样,在巴西茨威格是自由的。如果他能够与故乡切割,他或许可以在巴西颐养天年。然而他做不到。不是绝望,只是失去了耐心,他想早点休息。终于,在漫漫长夜里,他主动熄灭了人生的灯盏。他带走了自己的肉身,但把光明继续留在了这里。他在遗言里宣告黑夜终将过去,太阳照常升起。
那不只是遗言,更是一个失意者留给世间的最后的慈悲。
(三)
而就在此前不久,茨威格刚刚完成《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这是他最后的著作,一部半自传的回忆录。
他将一战前欧洲比作“黄金时代”。那时候的人们正沐浴在世界博览会的种种惊喜与人类理性的光辉之中。下面这段文字是他曾经见证了的那个太平盛世:
在我们那个几乎已有一千年历史的奥地利君主国,好像一切都会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而国家本身就是这种连续性的最高保证。国家赋予自己公民的权利,是由自由选举出来的代表人民的机构
——
国为用书面文件确认的,同时,每项义务也都有详细的规定。我们的货币
——
奥地利克朗,是以闪光发亮的硬金币的形式流通的,因而也就保证了货币的不变性。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或多少收入,能干什么或不能干什么。一切都有规范、标准和分寸。拥有财产的人能够确切算出每年盈利多少,公职人员和军官能够有把握地在日历中找到哪一年他将擢升和退休。每户人家都有自己固定的预算,知道一家人食住要开销多少,夏季旅行和社交应酬要花费多少,此外还必须留出一小笔钱,以敷生病和意外的急需。自己有住房的人都把一幢房子看作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万无一失的家园。庭院和商号都是代代相传;当一个乳婴还躺在摇篮里时,就已经为他以后的生活在储蓄罐或储蓄所里存下第一笔钱,这是为未来准备的一笔小小的
“
储备金
”
。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里,一切都牢牢依靠着国家和至高无上的年迈皇帝。谁都知道(或者这样认为),一旦他去世,就会有另一位皇帝接替,原先安排好的一切丝毫不会改变。谁也不相信会有战争、革命和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激烈的暴力行动在一个理性的时代看来已不可能。
茨威格接着写道:
最初只有那些有财产的人为自己遇上这样的太平盛世而庆幸,但是后来渐渐扩大到广大群众,于是,这个太平的世纪便成了保险业的黄金时代。人们为自己的房屋作了防火和防盗保险;为自己的田产作了防雹和防灾保险;会防意外事故和疾病作了人身保险;为自己的晚年买好终生养老储备券;同时在女孩子的摇篮里放上一张保险单,作为将来的嫁奁。最后甚至连工人也都组织起来,为自己争得了标准工资和医疗储蓄金:佣人们为自己储蓄了老年保险金和预先存入一笔自己身后的丧葬费。只有那些把未来看得无忧无虑的人才尽情享受眼前的生活。
这一切神似今日的世界。大家谈论房价、资产保值、商业保险以及最近上映了什么好电影、有什么新的发明。与此同时,强权政治也在世界各地抬头,有竞争力的大国陆续推出各种新型武器,生活在困顿或空虚中的人也在各自的绝望里集结,等待他们的大救星。
先后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让茨威格意识到,尽管生活在黄金时代的人们对生活抱着一种克勤克俭的态度,但在那些歌舞升平中深藏着一种“巨大而危险的自负”,而这种自负与科技等带来的“进步的幻象”有着极大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