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儿子位于天通苑附近的出租屋内,母子俩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地触碰了这个话题。
“儿子,你究竟有没有喜欢的人?”母亲问。
“有。”儿子干脆地说。
“那这个女孩现在在哪里,她是做什么的?”
“你凭什么一定认为‘TA’是女孩?”
儿子的这句反问让母亲猝不及防,“那个瞬间我蒙了,我想,糟了,儿子也许是喜欢上了某一个已婚的女人。”因为在当时小涛妈妈约定俗成的概念中,既然不是“女孩”,那就一定是一个已经有着很多生活阅历的“女人”。
但她没想到,儿子接下来的话更让她觉得是晴天霹雳。
“TA是一个男孩子。”小涛说。语气平平,很淡定。
母亲哭了。
为了这次“出柜”,小涛已经准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预备好了大量的影音或者书籍资料,试图帮助母亲了解同性恋,但母亲突如其来的眼泪依然让他觉得这个话题无法继续。
母亲冷静下来后的第一反应是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当时我怀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儿子‘恐婚了’?”随后又想,即便现在喜欢男孩子,但感情也是可以培养的,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看过的电影《李双双》,里面的仲星火与张瑞芳不也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吗?
但儿子一一击碎了母亲的假想,他告诉母亲,“假如你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你会发现,心理医生关于同性恋的知识,可能还没有我懂得多。”随后他对着一脸惊惶的母亲说,“妈妈,我打一个比方告诉你,假如现在有一个美女站在我面前,即便她什么都不穿,我也毫无感觉,这是天生的事实,改变不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理解他了,但心里觉得非常非常难过。”小涛妈妈回忆道。但儿子是同性恋这个事实,远远超越了她的知识储备与前半生的人生阅历,“不都说男婚女嫁,异性相吸吗?我儿子为什么突然反过来了?我接受不了。”
在北京的10天内,几乎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儿子白天去上班,妈妈留在家里,思考人生并且观看儿子留下来的那些张北川、李银河的书籍以及几部电视纪录片,其中有一期央视《新闻调查》栏目做的关注同性恋群体生存现状的节目——《以生命的名义》。
对于许多同性恋家长来说,在获悉自己的孩子喜欢同性的那一刻起,都要经历着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巨大颠覆,许多人在强烈的震惊之后,开始选择学习,阅读关于人类学、性学以及心理学的大量书籍,而在此之前,他们中几乎很少有人听说过中国社会科学院教授李银河的名字。
几年前,小涛妈妈通过网络,加入了同性恋亲友会的QQ群,并由此在经过培训之后,成为了亲友会的民间志愿者。由此,她没有变成一个在退休后专注于广场舞的妈妈,而是转变成一个帮助“同志”家庭沟通、改善亲子关系的“心理师”。
小涛如今与伴侣一起,离开北京,在江南生活,他的父母与对方父母互称“亲家”,相处融洽。
小涛妈妈还记得儿子最初向自己“出柜”的那个晚上,“他问我,妈妈,你希望我幸福吗?我说,当然希望。然后他告诉我,假如你硬要让我和某一个女孩结婚,我不但不幸福,还会毁了人家的一生。”
“那一刻,我觉得他真是聪明,懂得什么才是最有效的沟通。”小涛妈妈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说,带着些许自豪的语气。
在一次江西赣州同志亲友分享会上,小涛妈妈分享她接受孩子的故事。
供图|同性恋亲友会
阿强(网名)来到广州已经近20年了。
他的家乡是安徽省西部,一个并不发达的山村,有着厚重的人情与根深蒂固的传统,按照阿强的话说,那是一个至今都还提倡发了财的人回家捐钱修祠堂、建牌坊的地方。
自2011年开始,阿强开始放弃自己之前创立的物流生意,开始全职担任同性恋亲友会的执行主任。
同性恋亲友会,这个旨在为中国男女同性恋者以及他们的父母、家人与朋友提供支持服务的独立民间组织。它的联合创办者是阿强与吴幼坚,后者是一位作家与编辑,同时也是中国第一个在媒体上公开支持自己同性恋儿子的母亲。
在阿强的记忆中,中国同性恋亲友会的成立非常偶然,而在成立之前,他已经在一些社会公益项目,比如杜聪的智行基金会中负责一些与同性恋相关的选题,同时,也兼职给一家网站撰稿,撰写编辑一些同性恋知识与通讯报道。
作为一名曾经饱受自己身份困扰的同性恋者,阿强对于自我认同感的重新构建非常艰难。对于性的意识,他非常早熟,甚至在小学之前,已经模模糊糊地对同性有所萌动,而在青春期中,他已经确定自己的性取向与大部分人不同。
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还没有网络,而作为一名乡村少年,阿强笃信一切白纸黑字上印刷的东西,“杂志上说同性恋是变态,我就相信,然后只能自我逃避。”他觉得自己处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全世界中,只有我一个人是同性恋,只有我一个。”阿强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说。
学校毕业后,他逃离了家乡,来到广州,与家乡亲人的联系大部分通过电话,经常不得不回答他们“谁谁谁都结婚了,你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家来”等不厌其烦一问再问的问题。
20世纪90年代末,阿强开始上网,在一次偶然的搜索中,他查阅到,原来在中国,一共有着5000万的同性恋人口,他开始释然,原来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那一个。但同时他又觉得绝望,为什么没有一个明星或者官员愿意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他们明明拥有着话语权,拥有着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
在给网站撰稿的时候,阿强发现,在一个异性恋掌控着绝大多数话语权的世界,对同性恋人群的误解与敌意非常厉害,“那时候,与同性恋相关的新闻,可以说百分之百都是负面的,不是哪里砍人了,就是谁得病了。”阿强回忆道。
而一次,因为某些男性同性恋在广州某健身房桑拿室中做出一些越轨行为,从此该健身房挂出了“同性恋不得入内”的招牌,这样的消息让阿强想起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历史,他觉得非常屈辱。
在等待中,阿强觉得,既然没有名人站出来“出柜”,那么,就由普通人开始改变世界吧。
在给公益组织担任志愿者的期间,阿强通过电话热线,接触了大量中国普通“同志”的人生,他们有的面对父母亲人所给予的压力不堪重负,有的则选择“形婚”或者“骗婚”,但等到真正走入婚姻中才发现,“非常烦恼,几乎是生不如死。”彼时的阿强并没有做好向父母坦白的准备,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人生,绝不是这样的。
“因为做志愿者,使我与社会建立起了一种联系,并且看遍了同性恋生存现状的人生百态,我更加知道哪一种选择或者哪一种人生是我自己坚决不想要的。”阿强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说道。
直到2007年底,因为想请编辑出身的吴幼坚帮忙校对自己正在编辑的一本关于“同性恋如何出柜”的小册子,阿强与吴幼坚进行了几次深入的沟通,而吴幼坚当时已经开始在网上开设博客专栏,并且经常会收到一些同性恋网友或者亲友的求助信息。她和阿强由此意识到,是不是可以联合起来做一个专门针对同性恋和他们亲友的公益组织。阿强很快写出了策划书,策划书2008年5月落笔完成,阿强把同性恋亲友会的计划成立日期随手写成了6月28日,完全是出于中国人喜欢谐音吉利的考虑,但后来他才知道,LGBT历史上著名的“石墙运动”正好是在1969年6月28日于纽约爆发。后来,他们又统一在官方渠道中将成立日期确认为7月1日。
阿强认为,自己成立同性恋亲友会的初衷,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解决自己的事情,希望获得与家人更良好的沟通与更加自由的生活”。但他远远没有想到,在成立9年之后,这个民间组织已经发展成为在全国50余个地方开展过工作、拥有8个全职工作人员、2000余名经过专门培训的经验志愿者以及十几万会员的规模。
在运营同性恋亲友会期间,阿强曾经去美国当过一段时间的访问学者,在那里,他听到了一句西方谚语:“橱柜中的骷髅”,意思是,每一个家庭中也许都有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景象,橱柜门打开,骷髅掉了出来,那一刻,阿强觉得,这句话完全是在形容他曾经的人生。
即便同性恋亲友会已经帮助了多个家庭解决了“出柜”的问题,但对于阿强本人来说,他人生中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在母亲生前告诉她事实的真相。
阿强认为,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于中国大部分拥有同性恋儿女的家庭来说,他们的亲子相处模式都是如同白先勇所写的“孽子”。
一个威严的父亲,象征着正义、专治与强大不可更改的传统,一个温柔却懵懂的母亲,在他们面前,孩子只能溃败地离开家庭,在茫茫世界中自我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