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陈师道《拱翠亭
萧邑富人窦敦礼,即泉山作此堂,规制宏丽,无咎作记
》
陈文蔚《寄题吴子似所居二首》之《右经德堂
陆象山作记
》
刘克庄《寄题建阳宋景高友于堂
蔡久轩作记
》
综括而言,无论是“记末系诗”还是“记、诗同作”“记、诗分作”,记体与诗体皆具有文体黏连性:表现在文本形态上,记、诗通常会出现在同一文本呈现现场;表现在文本书写上,记、诗往往具有内在互文性。论者或谓,宋代也有以记求赋、以记求跋乃至以赋征诗、以画求诗求文的案例,实际并不是以记体文的系诗特征为基础的。考诸文献,确有其例。不过,我们在观察文学现象以及由此生成的文献传统的时候,需要厘清通例与变例、主干与支流。也就是说,在“有记有诗”的文献传统影响下,宋代以记求诗是通例与主干,但这并不排斥士人以某体诗文去求他体诗文,反而是变例与支流的存在及补充,避免“弥望皆黄茅白苇”,才更能彰显一个时代文学生态的自由与多元。
对于亭台堂室而言,记文是整个碑壁、板榜空间所呈现各体文本的重中之重,也是进一步征集寄题诗的“触媒”。记文撰就,然后便可携之以出,广求题诗,大有“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之象。欧阳修在滁州撰《醉翁亭记》之后,刻石制成拓本,遍寄士林而征集寄题之作,文献可考者,富弼、王令等皆有《寄题醉翁亭》,梅尧臣则有《寄题滁州醉翁亭》。囿于文献不足徵,欧阳修围绕《醉翁亭记》的书启往还已不可考,但同在滁州时撰作的《丰乐亭记》及周边文献,却能帮助我们回归求寄题诗的文学情境。庆历七年
(1047)
,欧阳修《与梅圣俞》述丰乐亭营建始末曰:
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菱溪上,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竹,不可胜纪。山下一径,穿入竹筱蒙密中,豁然路尽,遂得幽谷
泉名幽谷
。已作一记,未曾刻石。亦有诗托王仲仪寄去,不知达否?告乞一篇留亭中,因便望示及,千万千万。
由此书启,可获知三条比较确切的文献信息。其一,欧阳修作《丰乐亭记》后,刻石是自然而然之常态;其二,欧阳修征集梅尧臣等人的丰乐亭寄题诗时,会先将自己的记、诗寄去;其三,友朋寄题诗寄来后,会“留亭中”
(通行的物质性载体为石质诗刻或木质诗板)
。于是,我们可以得出初步的判断,宋代亭台堂室之征集寄题诗,关键的一环便是随书启寄出亭台记
(有时兼寄自作诗)
而后求诗,最终实现文献集聚。
以自作记、诗随书启寄出而求诗,一个典型例证便是韩琦等士人围绕阅古堂的文献集聚;现有的史料,尚足以支撑起我们对于回归文学现场与文学情境的需求。韩琦建阅古堂成,自作《定州阅古堂记》《阅古堂八咏》并刻石,完成了上节所考论的记、诗同作环节。在此基础上,韩琦又将《定州阅古堂记》拓本寄与当时名士,遍求题诗;得到寄题诗后,再行刻石。此后,复将《定州阅古堂记》《阅古堂八咏》和寄题诗拓本汇为一束,继续寄人求诗。范仲淹《与韩魏公书》曰:
曾示《阅古堂记》,将呈与孙之翰,不曾取得。命作诗,敢再乞记一本并诸公诗,俟即赋之。
(范仲淹《范文正公尺牍》卷中,《范仲淹全集》,第2册,第598页)
谨观《阅古堂诗》并记,仰叹无已。又窥诸公所赋,何以措手!然旨命丁宁,亦勉优成篇,并自写上呈。
(《范文正公尺牍》卷中,《范仲淹全集》,第2册,第598页)
这两则书启颇有助于我们还原韩琦以记求诗的文学情境。首先,范仲淹所读到的阅古堂诗文有三种,分别是韩琦《定州阅古堂记》《阅古堂八咏》以及诸公诗。其次,范仲淹所赋即在集中题名为《阅古堂诗》的五言长篇。此诗不仅仅是应景之作,其中“乃命公与仆,联使御外侵。历历革前弊,拳拳扫妖祲。二十四万兵,抚之若青衿。惟以人占天,不问昴与参”等句,寄托了与韩琦共商“兵覆元昊”而功不就的遗憾,实为有感而发。范仲淹之外,韩琦也曾向富弼“邮问索诗”,富弼乃作四言长诗并序,“因粗序所致之旨,以志其始而示于后”。尽管富弼在《定州阅古堂》诗序中并未明确点出韩琦“邮问”中曾寄来《定州阅古堂记》和《阅古堂八咏》,但细察富弼诗序所谓“乃择取历代贤守良将,总若干人行事,创大屋以类相次,绘于周壁,榜之曰‘阅古堂’。盖欲阅古之人所为,而为之法也”
(富弼《定州阅古堂》,《宋文鉴》卷一二,上册,第154页)
,实即根据韩琦《定州阅古堂记》“于是广之为堂,既成,乃摭前代良守将之事实,可载诸图而为人法者,凡六十条,绘于堂之左右壁,而以阅古为堂名”数语改写而成。又富弼诗末数句“斯堂勿坏,有堂有故。堂之不存,来者曷睹?宏乎焕乎!千载是矩”
(富弼《定州阅古堂》,《宋文鉴》卷一二,上册,第155页)
,实际也是对韩琦《定州阅古堂记》文末“后来之贤,与我同志,必爱尚而增葺之,宜免夫毁圮圬墁之患矣”(韩琦《定州阅古堂记》,《宋文鉴》卷七八,中册,第1121页)的互文式呼应。于是,我们可以确认,富弼在撰作《定州阅古堂》诗并序时,也有着韩琦寄来的书信暨《定州阅古堂记》作为依据。同样的推理也可去旁证《醉翁亭记》。也就是说,如果欧阳修没有在邀请梅尧臣撰寄题醉翁亭诗的书启中附上《醉翁亭记》的话,梅尧臣《寄题滁州醉翁亭》一诗是无法做到与《醉翁亭记》多处互文的,详参第四节之考论。
复次,欧阳修也曾应韩琦之约,作《韩公阅古堂》寄题诗五言长篇,其中“文章娱闲暇,传记寻往昔。英英文与武,粲粲图四壁”数句即是对阅古堂掌故的记述。有趣的是,韩琦求诗之书启,并没有寄给欧阳修,而是寄给了杜衍,这让欧阳修稍感“不快”。欧阳修皇祐二年
(1050)
之回启尚存,《与韩忠献王书》其十曰:
修启:辱示谕边备有伦,此已得之传者久矣。阅古事迹,尤见大君子之用心,动必有益于人也。盛制记文并孔子庙、岳庙等记,并于杜公处窃览,已获秘传。然私怪明公见遗,独不见寄,谓于庸鄙有所惜者,何邪?见索乱道,敢不勉强?苟得附方尺之木于梁栋间,寓名诸公之后,为幸多矣,所恨文字污公好屋尔。
欧阳修“私怪明公见遗,独不见寄”,颇有佯嗔之戏。“见索”一语,可证韩琦确曾请欧阳修撰写寄题阅古堂之诗。在收到欧阳修此“问罪”书启后,韩琦专门寄来《定州阅古堂记》碑刻的拓本,是以欧阳修回启拜谢,且于《与韩忠献王书》第十一通中言“嗣以近制石本,俾之拭目”
(《欧阳修全集》卷一四四,第6册,第2336页)
,明言已经收到了《定州阅古堂记》的“石本”,而寄题诗很可能即是作于此间。又考欧阳修《与韩忠献王书》其十四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