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种双元体制给了匈牙利以不对称的权力。匈牙利对凡能增强中央权威的举措总是一力反对。比如自1889年起,匈牙利一直拒绝增加奥匈帝国军队数量并提供预算,这导致帝国陆军的兵力只有法德的一半和俄罗斯的四分之一。而正是因为武备松弛,奥匈帝国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打得那么惨。此外,匈牙利还一再阻挠帝国联邦化宪政改革,以维持某种帝国内均势的存在,这让帝国内其他少数民族怨气冲天。
这就是为什么麦康勉教授认为匈牙利人要为奥匈帝国的没落负责的缘故,当然,恐怕也跟他的党派视角——把共和党代入到匈牙利人的角色——有关。不过,在我看来,美国的问题不止是党争,奥匈帝国的衰落也不能只怪在匈牙利人身上,奥匈帝国的另一个主体人群——德意志人——难辞其咎。
二
奥地利是一个德意志邦国,哈布斯堡君主国是围绕着奥地利建设起来的。德意志人是哈布斯堡君主国中最大的单一人群(大概占总人群的两成以上),而且也是帝国境内分布最广的人群,在阿尔卑斯山和多瑙河地区以及波西米亚部分地区,德语人口占当地人口的绝大多数。在波希米亚土地上,德意志人是具有重要文化和经济意义的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1/3以上。此外,在帝国其他地方还有大大小小德语人口的飞地。即使在这些德语人口不占多数的地方,德意志文化仍然发挥着首要影响力。德语是宫廷、军队高级军官和市镇人民的语言,各地的商人、知识分子和贵族通常也会讲德语。
作为帝国的主导人群,德语人群在哈布斯堡君主国中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他们是最大的语言群体,也是社会经济最发达的群体,是君主制最重要的支持者。他们在各地区之间发挥了联系作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德语人群都被认为是对王朝最忠诚的群体。在当时,社会精英(贵族地主与大资产阶级)多半是德语人群,走进社会精英圈子也意味着对德意志文化和德语的基本忠诚。
这些讲德语的人有没有德意志民族意识呢?会不会将自己看成是横跨整个中欧的大德语文化和社会圈的一部分?应该是有的。但我们可以公平的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奥地利的德意志人的首要认同还是王朝性质的——他们首先将自己看成是王朝子民。在哈布斯堡王朝晚期之前,奥地利的“德意志人”基本上是文化定义的(而非血缘、种族),谁能讲德语、熟悉德意志文化,就被看作是德意志人。比方说在1848年,维也纳的一份德意志民族主义报纸《黑、红、金》声称:“(民族成员资格)并不仅仅基于出生地或文化语言,而是基于……行动的高尚和信念的价值”。这种主导人群族群边界较松弛的现象,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一个帝国的主体人群总需要有一定的开放性、吸纳性才能产生国家凝聚力。
在统治者一方,哈布斯堡的君主们也有相当的超民族自觉,他们不把奥地利看成是一个德意志民族国家,而是王朝君主制国家。匈牙利学者雅西对此的评论是:“哈布斯堡家族以一种超民族的方式感受和思考,这是由他们极其复杂的血统混合、他们的天主教信仰,以及其王朝极其多样化的种族构成所造成的。”哈布斯堡王朝的君主和德意志社会都呈现出相当的包容性,这其实是古典帝国的典型特征,并不足为奇。
进入近代以后,从特蕾莎女王开始,哈布斯堡王朝开始推行所谓的官僚专制主义,为了方便行政,帝国政府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使用德语,派遣德意志官僚进入社会各个角落。这无疑对地方社会是一个刺激,非德语族群的中上层阶级开始诉诸族群认同政治来对抗中央集权。帝国境内诸民族认同加速出现,是在19世纪60年代以后。由于在意大利和普奥战争中惨败,哈布斯堡王朝进行了宪政改革,民众的政治参与度因而提高。地方精英也开始以民族认同为契合点和大众结合起来。于是就爆发了不同人群间的政治竞争,他们开始利用新的政治自由来争夺政治与社会待遇,相互循环刺激。
面对此种竞争,哈布斯堡王朝有意识的推行“政治/社会隔离”,让各个族群各自为治。比如从1880年开始,奥地利居民需要申报他们的日常使用语言,他们的孩童会被送到由申报语言进行教学的专属学校。又比方说1882年,布拉格大学被一分为二,德意志人和捷克人各自教学。在教育之外,在行政机构、法院和学校里,甚至在救火队中,各个族群都开始要求自己的份额,对这些实践,马克斯·韦伯在1896年如此评论道:“奥地利王朝是这样一个机构,为了在政治上孤立三千万非德意志人,而牺牲了一千万德意志人的帝国成员资格。”韦伯的这个说法大概是对的,作为一个老派贵族,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并没有特别偏爱德意志人。实际上,他对帝国内任何形式的德意志民族主义都极不信任,德意志人首先应该是“皇帝的德意志人”。皇帝的身边人报告说,“德意志人向柏林靠拢的任何企图都会彻底激怒他。”
对当时的德意志人来说,这个国家显然是在一代人的目光中就变得陌生起来。德语和德语文化的地位大大降低,无法再作为帝国公共生活中统一因素,而“我们的”帝国不再只是“我们的”。德意志人的优越社会地位开始受到挑战。在各个地方,德语城市精英都感受了捷克、马扎尔、斯洛伐克、罗马尼亚、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或斯洛文尼亚新兴精英人士的竞争。犹太青年涌入中学(如维也纳和布拉格的文理中学)和高等教育机构,远远超过了他们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到1914年,他们在维也纳大学医学生中占41%,在法学生中占26%。
在卡林西亚和施蒂利亚,德语人群与斯洛文尼亚人有相当激烈的冲突。在蒂罗尔,则是跟意大利人。但是,在波希米亚爆发了最剧烈的冲突。这个地区的德意志人是整个哈布斯堡君主国最现代,最富裕的群体,但他们开始面对捷克人的激烈竞争——捷克劳工比德意志劳工要廉价,捷克人的生育率要比德意志人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