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三个大人物看似都握有极大权力,他们的权力其实是由三套不同的叙事在支撑,剑手会听谁的命令取决于当时哪套叙事在“政治之墙”上投射出了最硕大的阴影(王冠、神祇或金钱)。而政治哲学(以及政治神学),就是研究支撑权力运转的那诸种叙事。
《权力的游戏》里政治哲学第一课,就是所有的德性、荣誉、虔诚、誓约,都是维持“现实秩序”权力运作的“把戏”之一部分。会玩“权力游戏”的人,需要让别人(而非自己)深信这套体系。回到瓦里斯的谜语:国王、教士、富商可能都不相信支撑自身权力背后的叙事,但是必须要让那个剑手对之深信,才能指挥他杀死其他两人。
所以,从第一季开始,《权力的游戏》就把我们带入到了一个马基雅维利式“去道德化”的政治世界中:在“权力游戏”里,如果没有马基雅维利式的政治智慧和手段,那就只有横死一条路,不管你实力(力量)有多强。
这也造成了该剧目前最受观众诟病的一点, 即它违背虚构作品(小说/电影/电视剧)的主配角差序原则:
虚构作品必须要形成突出的主角,以使得读者/观众有投射关注与认同的对象,从而建立起作品受众之间的有效心理关联,关联越强,作品越受欢迎。
影视制作的入门原则就是要让观众能很快确认剧中男一号、男二号以及女一号、女二号;与此对应,所有影视奖项也都是分列男女主角和男女配角。然而,《权力的游戏》完全颠覆了观众们一贯的观剧体验:从其第一季开始,他们被迫习惯核心主角突然下一幕就会横死,主演随时准备“领便当”的状况,原作者与编剧们完全不珍视观众在观剧过程中对主角们所培养起来的情感。
有人已经总结了“观看权力游戏之心理循环”(the Game of Thrones cycle):
(1)“这是我看过的最棒的剧!”(2)“我找到了新的最喜欢的角色!”(3)“哦,不!!为什么?上帝阿!!为什么?”(4)“我再也不看这部愚蠢的剧了!”(然后再重新回到1)
第一季终首相奈德·史塔克被斩首处决;第三季终其子“少狼主”罗柏·史塔克、其妻凯特琳·史塔克以及所有史塔克家族在北境的忠实追随者在“血色婚礼”上被尽数屠戮,这些一次次地刷新观众们震惊与痛心的心理指数。
《华盛顿邮报》在第六季开播前夜公布了一项统计:该剧只前五季就共有704个角色“领了便当”(包括人和动物),刷新美剧“残忍”新高。[4]尤其是“血色婚礼”那集,剧情在一片浓郁甜蜜气氛中突然一秒钟反转,许多观众热切关注故事发展的理由之一(“少狼主”及其妻、其母、其整个班底),就此被彻底抹去,不给观众留一线余想(在原著中至少凯特琳后来还被复活)。
然而,当那些对剧情表示不信服,惨呼“不!!为什么?”的观众返回头去检视剧中所有的线索时,却会看到这些意外结果却又完全在逻辑之内:信任他人的承诺/誓言,信任符号性规则(如“不得加害屋檐下的宾客”这条维斯特洛大陆上神圣的“宾客权利”)的约束力,使得这个曾经极具实力的家族、史塔克父子两代人瞬间遭到彻底覆灭。
荣誉、善良、忠诚、信义这些德性,在政治世界里作用甚微,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者之间的“游戏”。
奈德是一个令其对手如“弑君者”詹姆·兰尼斯特都称赞的“高尚之人”,然而他断然拒绝御前财政大臣“小指头”培提尔·贝里席之建议(拥护实为瑟曦王后与其弟詹姆乱伦之子乔佛里即位,并以摄政王身份攫取至高权力),但同时又继续对“小指头”保持信任,终致自己一秒间从首相沦为“叛贼”。
奈德有荣誉但“无谋”之极的举动,还包括决意揭破乱伦秘密却又事先约见并告知瑟曦自己整个计划(好让她有时间带着三个孩子离开都城),等等。奈德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首级还被挂到城墙枪尖上被羞辱)的下场。仔细梳理剧中线索,其实完全不算意外。
观众极度强烈的意外感,纯粹来自男一号绝不会突然横死这条影视制作入门级原则。
与奈德之死相似,其子罗柏率众称王后在战场上未尝一败,但却因相信“宾客权利”及其封臣们效忠之誓,亦在弗雷家族与波顿家族联手设局下一夕间尽皆受戮,碧血横飞。
在史塔克家族倾覆的血野上,兰尼斯特家族、提利尔家族、马泰尔家族、艾林家族、波顿家族以及“小指头”、瓦里斯等等各路高手们继续各施神通,继续彼此算计,明争暗斗。
在利奥·施特劳斯看来,马基雅维利去道德化的政治现实主义,实乃真正标识了现代性的肇端。至此之后,形而上学(雅典)与宗教(耶路撒冷)不再具有真理地位,而纯粹成为“浮影游墙”的叙事,沦为权力游戏玩家们手里的“把戏”。
这导致
(1)政治生活与道德脱钩;(2)政治问题(从治理到政治正当性)变成了技术问题。
用这个洞见来反观《权力的游戏》,剧中“小恶魔”提利昂·兰尼斯特就代表了能出现在马基雅维利舞台上(并能不横死)的最理想的政治人:熟谙各种政治手段和权术,不信神也没有特别强的荣誉感(并且以公开出入妓院而为其父深恨),但具有职责意识(和一定同情心),并有高超的技术能力来履行其所居之位所承担的职责。
其父泰温·兰尼斯特极其厌恶这个侏儒儿子,但仍派他去都城作为自己缺席时的代相,就是深信其技术能力,并且在乔佛里一世进一步肆意妄为时有能力也有担当去严加阻止。
而后来瓦里斯把他救下来后推荐给狭海对面的“龙母”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也同样是因为目睹了其代相时期的作为与能力,深信他是能够辅佐丹妮莉丝重返铁王座并保持维斯特洛大陆长久和平的不二人选。
不过,《权力的游戏》中的政治哲学并未仅止于此:在马基雅维利主义政治之底色中,《权力的游戏》至少还从两个向度上继续走向纵深,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思考空间
。首先是世俗秩序中的宗教问题。
在史塔克家族土崩瓦解,原国王之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军队被新结盟的兰尼斯特与提利尔两大家族联军击溃后,“权力游戏”的核心斗争,变成了在兰尼斯特与提利尔这两个“盟友”家族之间展开。
新晋太后瑟曦想方设法阻止王后玛格丽·提利尔对自己年纪尚幼的二儿子托曼一世之精神控制,但又不方便自己公开出手,她想到的办法是:废掉原先那位腐败不堪的大主教,并扶植宗教狂热分子“大麻雀”代之,旨在借用这支“外部的”宗教力量来压制提利尔家族权力在都城的蔓延。
果然,玛格丽之兄、身为提利尔家族继承人的“百花骑士”洛拉斯·提利尔以及玛格丽本人,先后被教会以违反神之律法(鸡奸、作伪证)打入大教堂地牢。提利尔家族的“荆棘女王”奥蕾娜夫人去找大主教交涉,结果发现他们说的完全不是一种语言:
大麻雀:
你的孙子、孙女发下神圣誓言然后说谎,天父审判我们所有人,无论贵族之子还是渔夫之子,只要触犯了神的律法,就要受到惩罚。
荆棘女王:
你想要什么?金子吗,我可以让你成为有史以来最富有的修士。
大麻雀:
(冷笑)
荆棘女王:
不然是什么?
大麻雀:我能想象这让你感到奇怪。你遇见的每个人都有其隐藏的目的,而你得意于自己擅窥人心。但我要告诉你一个简单的真理:我侍奉诸神,诸神要求正义。
面对这个看上去无比虔诚、不穿戴华丽长袍的新任大主教,狡诈老练、毒杀乔佛里一世(并成功嫁祸提利昂)幕后黑手之一的荆棘女王,却完全无计可施。在这一刻,“权力的游戏”遭遇其溢出——极端原教旨主义信仰。在“大麻雀”身边聚集起大量的“麻雀”(意指底层虔诚信众)与“信仰战士”,面对这个快速崛起的巨大力量,不单提利尔家族无计可施,在“权力游戏”中似乎占得上风的瑟曦太后,随后自己也被教会以通奸和乱伦罪打入地牢,等待宗教审判。
“权力游戏”中你死我活的对手们,双双被狂热宗教力量压制。那么问题在于,这种极度原教旨化的信仰,怎么就一下子产生了呢?
吊诡的是,极端原教旨主义,恰恰是从一个彻底世俗化的土壤中产生,并成为对后者的激进反动。
让我们把考察的视线从奇幻世界拉回到当下的现实世界。在当代这个全球资本主义秩序中,我们面对的不是“历史终结”后的大同盛世,而恰恰是“伊斯兰国”的崛起。
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所导致的贫富剧烈分化,使底层民众——尤其是全球秩序之“边陲地区”(借用沃勒斯坦的术语)的底层民众——越来越被激进地“无产阶级化”,沦为了该秩序中的“被排除者”(齐泽克术语)、“赤裸生命”(阿甘本术语)。
他们面对巨大的不公(乃至被该秩序彻底“抛出”)却全然无能为力。在“冷战”结束后的这个“历史终结”时代中,现代性不再提供“新自由主义”(自由民主+全球资本主义)之外的任何替代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