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适于每个人启动自我回顾,夜会使你发现,我们既往的生活,大多像是口快要被自己废弃的井,源头即将枯竭,难以汲取出真水。夜从来不会缺席,拒绝放过每一个人。夜被不可见的轨道所注定,让自己本身充当一艘勇敢的破冰船,驶向你的意识深处,不偏离职责,更不会有所反悔。夜是盲目的,既已设定的路径无法改变,夜掩盖日常生活凹凸不平的各种侧面,令你暂时饶恕自己,宽慰自己,夜,只是将一次次的难以避免带到你的床边。
在夜里,我们上床、入睡,不必争分夺秒,做梦或不做梦全靠运气,我们大多像只迷途的鸟,只得安于现状,放弃或偏移既定的目标,不对任何所作所为悔悟。夜不失时机地提醒我们心绪平静,暗示我们学会沉思回味,打开回到过去的窗口,捕捉生活过往的蛛丝马迹,拼凑和粘贴被岁月撕掉的部分,在无边的记忆里,找寻一棵树、一口井、一抹晚霞的余绪。因此,夜是另外一种事实,另外一种打开,另外一种值得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险境。
如果说白天适于散文、小说,夜晚则适于寓言、诗和戏剧。夜,不能没有诗,诗,离不开夜,夜深人静之时,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夜同样适宜戏剧,梦境如同充满复杂张力的无边舞台,比其他时间更能展示出真切的隐情。冲突,作为戏剧的一种美德,更能回应夜的真实笼罩。
思绪适合在夜里生长,黑暗使孤寂的心灵格外受用,使思绪获得独立、平稳和闲在的机会,价值、高度和意义隐身,在无边的黑暗中,灵感变得亲切祥和、激荡活跃。人们一旦被夜的寂静所包围,便能逾越多重界限的框定,接受思维被重新化合、熔铸和塑形。夜让人喘息、松弛、懈怠,在潜意识中与某些久违的人与事相逢。夜潜入人的脑海,收服每一个人的负担,以轻松置换繁忙,诱使人们耽于幻想,织就思绪之网。
夜同样以自己的温柔,掩盖每个人的借口、失误,拒绝既往被追索、指控。夜将美丑、功过、善恶一道封入矿坑,不顾任何人的意愿,鼓动将经历过或没有经历过的,注入活跃的脑海,令其浮现出来。夜不时赋予人们某种特殊的错觉,忽略时间的流逝,少与当下或过往发生关联。
我曾试图在夜的寂静中重构自己的精神原乡,自己的血地,一次次捡拾、回味在自己被化合为生命的那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像一位巴西作家所说的,世间的一切都是由“是的”开始的,一个分子对另外一个分子说“是的”,生命便诞生了。诞生意味着新的不可知的出世,一个个分子变身为一个个不可知,它们释放出无数自由的浮尘,从此在湛蓝之外的黑夜里展开一场场竞赛。
我曾放逐自己的睡眠,发现夜是那样的慷慨无私,将创造力赋予静谧中寂寞的我。1986年秋冬,我在故乡度过了熬夜备考研究生的三四个月时间,每天看完《新闻联播》,便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在无边的夜晚里独自面对书本。夜以其冷静的亲切、善意的严苛,陪伴、考验、见证着我,伴我到曙色微明时才不得已补充睡眠。我最能利用夜晚的另外一个时段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最初几年,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不愿浪费每个夜晚,在兼作书房的厨房里,打开一本书、一个笔记本,铺展一沓稿纸,与白炽灯、抽油烟机和香烟一道,共同度过一个个心满意足的夜晚。
2
夜晚向来是我国古代不少文人最喜欢的时段,而“最资深夜游文人”桂冠似乎非苏东坡莫属。他的多种娱乐项目在夜色中展开,大量以夜为题的诗词歌赋流芳百世。1076年中秋夜苏东坡在密州抬头望月,饮酒到天亮,写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1082年七月十六又在黄州月夜泛舟赤壁,听江声浩荡,《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挥而就。
古人笔下的夜斑斓多彩,李白之《静夜思》,杜甫之《春夜喜雨》,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等,无数以夜为意象的诗篇,反映着“夜”对诗人情绪的激发,审美的调动。夜在他们的笔下,确证和安放着思念、伤感、惆怅、失意,表达着含混、模糊和不确实,譬如张若虚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以及“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人在黄昏之时最易生发相思及离愁别绪之情。钱锺书《管锥编》云:“盖死生别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清代许瑶光《雪门诗钞》品评《诗经·君子于役》时说:“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司马相如于《长门赋》曰:“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白居易在其《闺妇》中则言:“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红楼梦》里的元春省亲为何于正月十五天黑到达,天未亮即走,历来众说纷纭,说出于皇家礼法、元宵节活动安排、避免打扰百姓、被皇帝强行改变者有之,有说夜晚的黑暗象征未知和不可知,反映了元春与外界的距离感及对未来担忧者有之,不管哪种说法,不管贵妃省亲是否实有其事,都从某些侧面佐证了《红楼梦》的复杂性、丰富性。
非紧急不在夜间采取行动,风高夜黑之时动身必出于无奈。话说林冲发配沧州后,被逼无奈火烧草料场,为避官司,投奔柴进,柴进书荐林冲投靠梁山,林冲乘夜趱行。高俅差徐宁追之。王伦得信,使杜迁、宋万至黄河渡口,接应林冲。徐宁追及,林冲在杜迁、宋万帮助下,杀退徐宁,同上梁山。夜行的林冲在剧中唱道:“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渡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一曲《驻马听》,何等荡气回肠。《林冲夜奔》之脍炙人口,重点同样在“夜”。
清人蒲松龄亦是夜的密友,在求科举的漫长岁月里,蒲松龄常挑灯夜战,独自苦读,孤寂的备考经历使他对夜深有所感,难怪在《聊斋志异》中,夜屡次被设定为超自然现象的发生背景,鬼魂、妖怪、狐精等出没无定,夜的神秘奇幻,寄托了蒲松龄的沉郁和愤懑。在《叶生》中,科场屡次失败的叶生死不瞑目,夜间托梦丁乘鹤的公子,借丁公子福泽为自己文章扬名,替蒲松龄吐出怨气。而夜梦也成为蒲松龄抒发复杂情感的特殊场景,既包含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也透露怀才不遇的悲哀。《聊斋志异》里那些出没于夜色之中的狐仙精灵的故事,展现着人性的善良美好。聂小倩本是受妖怪控制的鬼魂,在夜间与宁采臣相遇相知,被宁采臣的正直善良所打动,逐渐人性觉醒(《聂小倩》)。莒县罗店人王子服在夜间偶遇天真烂漫的、爱笑的婴宁,婴宁自然纯真的人性之美,在夜的笼罩中显得更加动人(《婴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