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忘了老先生是搞了很多年党史的,这样的老先生别看文章都写得特有分寸,实际上思想很开放,盖因为他们接触的都是未经粉饰的原始材料,而且两边的材料都能看到,对历史的认识最为真实。老先生自己说,这就像古代哪怕是贤臣良将,都会对皇帝产生半是神明的敬畏,而伺候皇上起居的太监却最明白他一天也不过是吃喝拉撒睡,大活人而已。
自古太监多专权,全不把天命什么的放在眼里,大体这也是一个原因。
老先生听了萨的看法,讲这个不对,军统当年也很厉害的,我们能派熊向晖打进胡宗南身边去,他们也能派人打进延安来。
军统里头谁这么厉害?能打进延安来?
比如,赖国民,毛泽东亲口称作“赖同志”的,在八路军军法部做到科长;沈之岳,国民党的国策顾问,1938年混进延安,第二年入党。
特别是沈之岳,这个人在延安还被认为很出色,以至于到他顺利返回国民党那边,这边还一直以为他是“叛徒”,没认清他实际上是派遣进来的军统特务。在沈醉这批人被俘或者起义以后,才弄明白他进延安之前就是军统的人,是带着刺杀毛泽东的任务来的。从这个任务来说,沈显然是失败的,但从他能够在延安隐蔽自己,说明这个特务还是很厉害的。
就这样对“沈之岳”这个名字产生了印象。
后来看了更多的材料,才知道老先生说的并不夸张,沈之岳在延安何止是“隐蔽自己”,他使用化名沈辉,不但坦然通过了严格的政治审查,进入抗大学习,而且还是优秀学员。
这就是台湾有说法讲沈之岳是“罗瑞卿的得意门徒”,因为罗瑞卿是当时抗日军政大学的校长。实际上现有文献中并无罗瑞卿对沈之岳如何器重的记录,倒是当时另一个中央领导对沈之岳印象很好,这个人就是中央社会部负责人康生。康生曾在抗大当着罗校长的面表扬沈之岳,认为他任劳任怨,艰苦朴素,是国统区来延安青年的表率。
康生是谁?斯诺在文章中曾说共产党有两大“特务头子”,一个是邓发,另一个就是康生。无论康生晚节如何,此人的多疑、警惕是历史上有名的,居然能瞒过他的眼睛,沈之岳实在是有两下子。
大约是康生的赏识起了作用,沈之岳在抗大入党,毕业后分配到中央机关担任收发工作。这段经历被国民党方面神化,称沈之岳当时做到了“毛泽东的秘书”。这种说法殊不可信,因为一来毛泽东的秘书史有名载,无论当时的记录还是后来的史料,都没有沈之岳的名字,当时保留下来的中央机关人员照片上,也没有找到沈之岳的影子。事实上,沈后被派往浙江敌后工作,沈在途中金蝉脱壳,曾用化名“李国栋”到汉中与军统干将程慕颐会面,时在1939年秋。所以,他在中央机关的工作时间应该很短,也是无缘深入的。
不过,他在这个阶段确曾经和不少后来的中共名人关系不错,其中包括胡耀邦,据说沈晚年和大陆联系,乃至赴大陆“就医”,都与胡有关联。台湾方面出于宣传目的,曾说沈之岳给胡耀邦担任过文化教员。这就有点儿说过头话了,因为胡耀邦参军之前是中学生,当时在中国社会当之无愧属于知识分子,且早就有好学之名,哪里还需要文化教员?倒是沈之岳自己比较坦诚,说他和胡耀邦的交往中,是给胡提供了不少上海等大城市的社会情况和海派知识,这个是胡原来所不了解的。
前几天要写沈之岳,想起这段回忆来,和老先生联系,才知道老人家已经退休了,耳朵有些背,但是头脑依然清晰。
“沈之岳幸好是被揭出来是军统特务啊。”老先生说的观点很怪。
原来,1963年沈之岳在澳门设立特务机关,对大陆进行袭扰、情报活动,并试图刺杀大陆当时的国家首脑刘少奇。由于消息泄露,公安部长王芳披露当时曾有机会通过澳门警方生擒沈之岳回大陆,但最终没有这样做(当然这只是机会,没有必抓的把握)。假如沈之岳真的是从延安投入国民党的“叛徒”,恐怕对他不会这样客气。共产党对“叛徒”下手从来不留情,解放前对沈之岳一直是必欲杀之而后快。但假如像沈醉等供认的,沈之岳原来就是军统特务,则属于各为其主,就没有必要这样严厉了。共产党的传统做法,敌人不但是要消灭的目标,还是要争取的目标,叛徒,则只有消灭一途。
有趣的是,按照老先生说法,沈之岳虽然被证明了是派进延安的军统特务,但由于他隐蔽太好,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对他的履历始终不得而知,竟然依然沿用他自己在延安的说法,称其为中央大学的学生出身。
沈之岳的老底,直到20世纪80年代早期,一份来自台湾的文献才将其揭开。这份文献是一个国民党官员在老同学聚会后写的感言,基本说清了沈的来历。
这个人,就是沈之岳在“中央警校”的同学,王鲁翘。
其实,王鲁翘也是个传奇人物,其人生之精彩,不亚于沈之岳。
1951年8月沈之岳受训时所登记资料
二、被抓进的军统局
今天,沈之岳早年的生涯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轨迹,他在履历中所描述的自己是河南人,在浙江、上海生活过,曾于中央大学读书的履历,完全是无中生有。真实的沈之岳是浙江仙居人,家道宽裕。上中学的沈之岳曾对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发生兴趣,但是并未加入,可见他当时就是个关心政治然而做事稳健之辈。他的这种兴趣使他对马克思主义多有了解,成了他在延安扎根时伪装“进步青年”的本钱。不久,沈之岳进入复旦大学学习,在这里,他加入了军统组织的前身特务处。
活脱脱一个学生特务么,好像不大光彩。
事实上这个过程颇有些让人啼笑皆非。沈之岳成为军统特工,并不是被拉进去的,而是被“绑”进去的。
原来沈能够进入军统,源于“九一八事变”后复旦大学爆发的学潮。对付学潮本是中统的买卖,但戴笠一贯喜欢“捞过界”,所以复兴社特务处对学生运动也插了一脚,希望从中找到共产党的组织。
有沈在学校的对头乘机报复,诬报他为学潮组织者而令其被捕。当时私刑泛滥,和特务打交道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很容易屈打成招。有趣的是这个根本没做过任何秘密工作的毛头小伙子,居然从容自若而又子虚乌有地搬出某个大员临时做自己的亲戚,把一帮老特务唬得团团转又核查不便,最终没敢造次。真相大白后特务处方面认为这小伙子真是人小鬼大。
从他一生的经历来看,沈之岳这一次忽悠特务只是牛刀小试,他应付起这种事情来胜过专业演员。沈骨子里杀伐决断,铁血无情,但他的外表人畜无害,一贯给人平和低调、温和诚恳的印象。国民党法务部调查局特务系统中,常有人说沈之岳“人面兽心”,形容他做事厉害但外表温和,喜怒不形于色。而沈的后任阮成章,则被称作“兽面兽心”,因为阮成章的长相,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1950年代,笑里藏刀的沈之岳在他整肃中统的过程中,将中统残存的大特务一一下岗,若有反抗者则必严惩之。往往这些比沈之岳资历还老的大特务们直到进了牢房,才如梦方醒。李敖回忆坐牢的时候有原来中统的大特务在牢中打蚊子,称是打沈之岳,可见恨之入骨。就这样恨之入骨的大特务,问起对沈之岳的印象,依然认为自己输得冤,因为沈之岳“连ABC都不认识”。国民党特务系统中,中统多用才子佳人,理论水平高,军统多用社会打手,善于行动,所以中统特务瞧不起军统出身的沈之岳。
实际上,沈之岳学识相当渊博,不但懂英语,而且还懂俄文,要不怎么在中共中央做收发呢?知己不知彼,这帮人输得一点儿都不冤。
当时军统的前身特务处规模还很小,这件事传到戴笠那里,戴其人素好奇才,立即叫人把本来已经释放的沈重新抓来。
说戴笠素好奇才并不是夸张,这个特工皇帝从小爱看神怪武林小说,江湖气甚重,一度极重网罗奇才异能之士以为己用。他甚至曾经把上海撂地摊卖武的江湖人统统请到特务处,希望从中发现类似空空儿这样的侠客,结果颇为失望,这些人的本领,连一般的武装特务都比不上。戴笠后来也死了心,认为所谓民间的奇人天才,不是那样容易发现的,只好耐心去开三道高井训练班,办浙警校来培养正规的特工班底,颇有成效。
这个成功影响了戴笠的心态,有一段时间这个特工皇帝又对学历迷信得厉害,比如抗战时建立对日经济作战,决定人选时戴毫不犹豫选择了学历最高的德国博士费同泽。无奈费博士第一对日本不熟悉,第二对理论更擅长些,结果有半年时间工作都走不上正轨。
无论怎样,本来以为已经脱了一难的沈之岳又被重新抓起来,心中感受惊惧必然难以言表。而新老两代特工之王这次会面的详情不得而知,结果是沈之岳被说服参加了戴笠的组织。
戴笠应该算是捡到宝了 至少再没有第二个军统特务有这个本事在延安从容面对康生、罗瑞卿,能打进中共中央去做收发,而在他死后,沈之岳也做到了他一生想做的事情 把竞争对手中统彻底埋葬。有讲戴笠早年算过命,五行缺水,故此戴对名字里面有“水”的部下特别关照,沈醉、沈之岳都是如此,这可能是后人杜撰的说法。
此后,为了提高沈的业务水平,也为了将来给他一个合法的进身之阶,戴笠将沈之岳送入自己控制的浙江警校学习。王鲁翘当时也在这里,两个人成了同学。
这番经历,是王鲁翘和沈之岳1971年去看望车祸受伤的原国民党中央警校校长李士珍后,感于同学凋零、年齿日长而写的一篇感言中提到,这篇文章在台湾由于某种原因传播不广,却成为大陆研究沈之岳的一份材料。普遍认为,王所说的比较接近事实,唯一王也承认不了解的是沈的原名,从认识他开始所知道的就是“沈之岳”这个名字,但是,凭借特工的直觉,他认为这是个化名。当时军统局的特工们发达以后大多以自己的势力为荣,往往会做些造福桑梓或者为害乡里的事情,但沈之岳从不显山露水,这方面极为低调。王感慨说难道他早就想到了国府有转进台湾的这一天,以此避免亲族受牵连?